可是我不想裝了。

我笑了一下，語氣輕佻：「爹，你可能不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對別人動手了。

「流放途中，有人輕薄我，我殺了他；流放地，有人凌虐我，我殺了他。

「甚至在邵家時，我就殺過人。

「我膽子很大的。」

「你……」卿相撐住案頭，手底下壓著的宣紙被他攥皺，「從前，我當你不得已，我不追究。可是現在呢，我給你體面的身份，給你優渥的生活，給你丫鬟仆從、錦衣玉饌，你為什麼？！你為什麼還……？」

有時候世間也不是完全不能容忍一個女人的冷漠——當得知她經歷凄慘之后，世人才會原諒她的殘忍狠辣，這種「原諒」很難不被理解成一種上對下的「可憐」。

原來，她丈夫曾經酗酒、賭博、敗光家——難怪她那麼潑辣，唉，算了，情有可原。

原來，她被爹媽拋棄，在垃圾堆里長大——難怪她性格古怪，唉，算了，情有可原。

原來，她被情郎玩弄、拋棄，被傷透了心——難怪她再不嫁人，唉，算了，情有可原。

總要經歷苦難，才被允許擁有一些野心和自我。

正如現在，卿相愿意理解曾經動蕩中我做的事，卻不能接受現在安穩中我依舊攪弄風浪。

可是有人天生就想當個潑婦，有人天生就性情不一般，有人天生就斷情絕愛。

她家庭美滿，她在愛中長大，并不妨礙她去爭去搶，去走向自我。

女人并不是一定要經受非人的折磨，才能夠擁有野心、欲望。

女人可以是天生的野心家。

所以我不愿意給卿相編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漫不經心道：「不殺了他，難道還真嫁給他？」

「混賬！」卿相一拍桌子，猛地起身。

我沒有被他懾住，話不停：

「這是其一，你不是問為什麼嗎？

「還有其二，我好朋友張野芃被秦非言關進了大理寺寺獄，我不把水攪渾，怎麼創造趁亂撈她出來的機會？

「再有，其三，我記得爹爹這里，有一本大理寺卿的罪狀，礙于其背后的秦非言，你一直沒有動他，現在秦非言死了，爹爹，你可以動手了。我這是給你清除障礙呀。」

「最后，其四，許流月——」

我剛提了這三個字，卿相立馬厲聲喝止：「住嘴！」

「許流月有不臣之心——」

「卿春，閉嘴！」

「許流月有不臣之心，而我——要他贏！

「您端了大理寺，就當我卿家送給他的見面禮！」

「啪！」狠狠的一巴掌落到了我臉上。

卿相中氣足，四十來歲比我二十多歲身體好。

一巴掌甩得我左臉火辣辣的，嘴角滲出血。

我捂著臉，卻見他打完之后，也像被抽走了力氣般，難得地失態，身體微晃，跌坐到椅子上。

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他這個柔弱、嬌嫩、有點小聰明但也算花在正途上的女兒，不僅端著一副蛇蝎心腸，還大逆不道。

他靜靜地看著我：「你的自作聰明，卿家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我笑：「可是我需要。」

他瞇起雙眸，眼神里最后一絲溫情也消失殆盡，換上了完全的冰冷。

「卿大人，你做了多年宰相，許流月和太子不和，想必您早已看出其中的暗潮洶涌，你一直作壁上觀，中立持正，不管這朝代是換還是不換，皇位誰來坐，你都依然可以當你清正的宰相。

「可是我呢？我也依然只是宰相的女兒。

我不喜歡，被強者庇佑的生命固然甜美，也意味著被強者掌控以及強者隕落后被他人蠶食的命運。我要自己成為強者，而一成不變的世道不容許我出頭，水越渾濁，我越有機會。

「我必須站隊，這人不能是正統的太子，只能是和我一樣旁逸斜出、劍走偏鋒的許流月，我方能為自己掙一點地位。」

「荒謬啊。」

「不荒謬。」我搖頭，誘惑般地說，「亂世出英杰，新朝變新法。我欲做英杰，您欲變新法，你跟我站在一起，不虧。」

我指著他身后書架某一層上滿滿的手稿：「不將這皇城翻個天，您這滿書架的構想，還有余地實施嗎？」

卿相神情微動。然而下一秒，并不如我意的是，他斂去不小心泄露的幾分渴望：「你想得太簡單了。天下尚可，守成足矣。」

「唉，」我嘆了一口氣，「可是我若跟世人宣揚，是您的女兒殺了秦非言，您還中立得了嗎？」

果然，我還是不太適合利誘，威逼的方法爽多了。

可是眼前人瞳孔微縮，神情卻依然平靜，因為下一秒，他抬了抬手，家丁帶著繩索和棍棒進來，將我綁起往門外拖。

他站起來，長身玉立，負手淡漠地睥睨我：「我沒有你這個女兒。」

他要我消失。

敵不過家丁，我一邊掙扎一邊大喊：「如果我死了，不，只要我十日不出現，卿相女兒殺死太傅秦非言的事就會如風吹柳絮一般散遍整個京城，不信你試試！」

「拖下去！」

「卿大人，你曾經失去父母，失去兩個良善的妻子，如今失去一個聰明的女兒，你的理想也不再長存，你身邊只剩一個蠢笨的兒子，你好可憐！」

「停下！」

家丁停下了。

卿相滿臉怒容，顫抖地指著我：「滾。」

我的話刺痛了他。

卿相妥協了。

可能他終歸放不下他未竟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