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以為自己會在那四方天地里度過一生。而當我位極人臣，垂垂老矣的時候，只想囑托后輩一句話：女不惡，行不遠。

九歲時我親手熬的那碗毒粥，不僅毒死了我母親，也毒死了我所有的善良。

01

我是個女人，從我娘那不爭氣的肚子里生下來。

我娘曾是歡煙樓的妓女，靠著肚皮被我爹邵侍郎接回府。

她生產那天，主母站在門外守著，聽聞生下個女孩，臉上的陰郁一掃而空，隨即譏笑：「野雞飛不上枝頭，賤蹄子只能生下小賤蹄子。」

主母把我們母女打發到荒廢的偏院，我爹聽說之后不聞不問。

他子嗣不豐，膝下只有一個嫡子和一個庶女，如果不是我娘懷了孕，他盼望著再得個兒子，是不會把我娘一個妓女納為妾的，可惜我是個女孩，還是早產，生來體虛。

自我記事起，我娘就一直在勞作，夏天做飯，冬日洗衣，早起灑掃，夜晚補衣。

主院的丫鬟唏噓，說當年我娘容色殊絕，我看著我娘，完全想象不出來她曾經的模樣。

她分明臉色蠟黃，形容憔悴，比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這個憔悴的婦人偶爾會拉過我的手，望著皇城的方向喃喃：「春啊，可惜你是個女孩兒，否則侍郎一定會讓你讀書，你努力考取功名，就能像你爹一樣做官，不用跟我過苦日子啦。」

當時我還很小，可是我內心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懼：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才會跟母親一起過這樣食不果腹的日子的嗎？我長大了會不會也和我母親一樣，嫁給一個自私冷漠的男人當小妾，任主母打罵，忍氣吞聲，悲苦一生？

從那時起，我就暗暗想，我不要像她一樣。

母親說讀書有用，我聽說家里給姐姐請了專門的教書先生，便偷偷溜到她的墻外偷聽。

姐姐與我不一樣，雖是庶出，但她的外公也是朝廷的官，當年她娘嫁到邵府時，她外公是個九品小官，如今已經是六品了，所以她比我要受重視得多，主母也不敢輕易怠慢。

不知道為何，每次我偷溜到她院子里聽先生講書時，院子里的下人總會被清得很干凈，所以一直沒有人發現我在偷聽。

直到有一次，姐姐的母親在她讀書時來看她，帶著丫鬟仆從進來，我沒有防備，被抓了個正著。

她的母親打算把我送給主母處置，姐姐從屋里出來：「娘，是我允許她聽的，你要是捅破到主母那去，我也討不到好。」

我這才知道，原來姐姐一直都知道我在墻外偷聽。

那天過后，她送了我一袋文具，還有幾本識字書：「你也是可憐，拿回去用吧，以后要是再來我院子里聽課，要記得小心些。」

我點頭，認認真真地看我這個姐姐，心想：等我位極人臣，一定要報答她。

我不僅有個好姐姐，我還有個壞哥哥。

他喜歡作弄人，作弄下人，作弄官不如他爹大的同齡人，后來他無意間走進偏院，見到院里正在搓衣服的小小的一個我，又多了一個作弄我。

他跟同伴玩鬧不小心掉進水塘子里，回來便把沾了淤泥的衣服丟給我洗：「嘿，小洗衣娘，本少爺的衣服！」

我娘接過要洗，他一腳把我娘踹倒在地：「讓你動了嗎？賤婢！我讓她洗！」

我娘只能從地上倉皇地爬起來，含淚站在一邊看我洗完他的衣服。

晚上她抱著我哭：「兒啊，兒啊，我們命苦，我對不起你。」

我不覺得她對不起我，她養大了我，她是我的母親，她縱使懦弱，也總好過我那個風光的父親，好過我那個跋扈的哥哥。

我姐在我八歲那年的春天出嫁，她出嫁前我偷偷去看她。我很擔心她，我怕她過得跟我母親一樣，怕她生了孩子，孩子過得跟我一樣。

我問她未來姐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羞紅了臉，說不知道，還沒見過。

可是沒見過，你為什麼要羞澀，要紅臉？我以為她是愛他，所以才害羞，可他們卻素未謀面。那位姐夫，想到即將過門的妻子，也會紅臉嗎？

我這麼想著，也就直接問姐姐愛不愛他，姐姐一愣：「……自是，愛的。」

「為何？」

她眼睫扇動兩下，不知有沒有看錯，我好像從中看到了一絲茫然，然后便聽她道：「因為千千萬萬個人里，偏偏他成了我的夫婿。」

我姐是個善良的人，但我姐夫是個混蛋，在我姐懷胎三月的時候，在酒樓狎妓，寵妾滅妻，我姐不為難侍妾，默默忍受。

邵府的主母都看不過去了，把她叫回跟前，教她怎麼立威，怎麼管后宅，怎麼治小妾，剛好我經過，主母指著我對我姐說：「你看她們娘倆，這麼多年，一點風浪沒起。你呀，已經是當正妻的人了，莫要再記著你那個當妾的娘親，主母沒點兒手段，是過不好的。」

我抬眼看她，心說：是麼？

我姐是個溫和的主母，自己卻很痛苦。

她是個厲害的主母，難道就很痛快嗎？

在邵家，我希望妾室們硬氣點，聯手干掉這個刻薄的主母，可再看我姐，我又希望我姐強硬一點，威懾住挑釁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