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貔目光望向帳外,不知是看著哪一處天際,許久才道:「北國女子地位甚低,幾乎與牛羊等同,貴族之間覬覦他人后帳的比比皆是。母親貌美而族弱,心氣高卻無算計,終究是要擔上禍水之名的,金歌公主若是不歸于我手,必定會內引兄弟相爭,外惹眾族覬覦。到時草原大亂,為了一個女人,倒是犯不上。」
我哼出一聲:「既這樣,大王何不了結了她,還不是貪愛美色舍不得?」
宗貔雙眸直直釘入我心中:「她若沒有這張臉,你當我還能容她活到現在?也不知是誰尋來,竟讓我無法下手。」
我抑制住心口急跳,不著痕跡地掩過:「大王說什麼便是什麼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年少而慕少艾,大王即便動情,妾也不會笑話大王的,不過妾可先說好,我不做小的。」
宗貔輕笑,不接我話,反而換了一個問題:「你嫁來草原許久,九殿下卻只有一封信問候,帝姬可曾落寞?」
「哥哥不見我回信,便知大王不許我獲悉南國的消息,便不再寫了。其實有無家書又何如呢?我與哥哥血脈相通,終究是生死不斷的。」
宗貔微怔,隨即道:「是啊,血脈相通,方能心意相通,生死不斷的。」
那一瞬我疑心大起,東帳閼氏只有宗貔一子,莫非他還有手足?待要引逗宗貔多說些話。
可宗貔只是輕笑,再不言語。
12.
宗貔出征那日,我裹著黑狐裘去送行。
彼時大雪紛飛,是草原這幾年來的最早的一場雪,落在我們身上,仿佛一時間雙雙白了頭。
我看著宗貔俊美的面容。
哥哥局已做成,他便是回來,也要搭上半條命。
我苦心孤詣地要置他于死地,真的到了這一天,心內竟不知是何滋味。
我垂下眉眼,宗貔卻以手抬起我的下巴,似無所覺般囑咐道:「男人出征時,族內姬妾爭斗頗多,我不在,你莫要惹事。」
我眸心流轉,他是怕此刻用兵赫叱,我若有了傷殘,南國便有理由發兵討要說法,到時狼主自然要推一族出來頂罪,那……
我正想著,突聞一聲嘆息,宗貔只喚了我一聲:「卿卿。」
我微怔,待回過神來,他已立馬而去了,掩于白茫茫紛亂的那個背影,靜得仿若眼前這一場雪。
十日后,前方戰報傳來,狼主死了三個兒子,大大王死了,死于一場痢疾;六大王也死了,死于流箭穿心;宗貔亦死了,他帶著一支小隊追擊敵軍于鷹愁澗,待被人尋到時,一行二十人被野鷹掏吃了心臟。
舉國齊哀,草原的牧民們哀悼他們的英雄。
又過十日,父皇遣了八哥為使,商議要迎護國公主還朝。
我知道那是哥哥的意思。
哥哥要做的時候,總是能做到的。
哥哥在北國為質數年,除了宗貔沒有看得上眼之人,一切布局皆是為了戕害于他,金歌公主是哥哥早就預備下的人,照著東帳閼氏的畫像一寸寸在草原尋的,萬奴王荒淫無道,滄海遺珠數不勝數,誆他冒認一個絕色美女,也不是難事。
只是宗貔知曉外族女子必有異心,草原女子又將倫理綱常看得輕,是以幾次力拒北邦小國進美。
哥哥要我安排金歌公主入朝,只要金歌一至,草原貴族男子必有紛亂,哥哥安排的人才可動手。
一舉打殺狼主兩位嫡子,自此哥哥此局已定,草原墜落了最亮的一顆星,以后只有群狼撕咬紛爭。
我再留下,的確已無必要。
但我仍然給哥哥去了一封信。
八哥入北國,我只安排他靜候第二道消息,對外只說八哥代替父王看望與我,不肯要他同狼主奏議還朝事宜。
八哥是最敦厚的,倒也待得住。
不消五日,七哥夜行而至,想是日夜兼程,眼睛里血絲密布。
他見我,簡直氣急敗壞,指著我厲聲責罵:「你可是瘋了?你可是瘋了!?」
八哥不知所以,七哥怒道:「她去信給九郎說她要留在草原!」
八哥唬了一跳:「簡直胡鬧!你知不知道草原有兄死弟繼的風俗,宗貔已死,你若留下,便要改適他的兄弟!此等事如何做得?」
我只道:「現下正是草原最亂的時候,若是我以改適,暗中使手段挑唆他剩下的兄弟相爭,攪弄一場內亂,草原五十年內元氣難以恢復,咱們的子民就可以休養生息,再圖來日了!」
七哥八哥怔怔看我,說不出話,沉默許久,七哥一拍桌子,八哥平了激憤,緩和了語氣輕軟勸慰道:「卿卿,這不是你一個弱女子要考慮的,先同哥哥回去,九郎那樣聰敏,自有他的辦法,草原一樣將無寧日。」
我靜了靜,突然一笑:「八哥,父皇說過,若用一個女子便可解決的事,何須勞動千軍萬馬?以前我只覺得父皇涼薄,現在才知道,舍我一人換草原安寧無多,還是上算的。」
七哥氣極,手都簌簌而抖:「你想過你嫡親哥哥沒有?九郎苦心孤詣日夜難眠的是為了什麼?你知不知道他看完你的信,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干干凈凈!還要面若無事般報請父王商議!」
想起哥哥,我淚眼含珠,依舊倔強地開口:「哥哥已是太子,二位兄長亦沒有奪位之心,此刻朝堂已是一種微妙平衡,父皇不必再以生子殺子來撥弄后宮,若我回去,便是太子陣營又多了一位曾經的皇太女、護國長公主,我的威望、哥哥的聰慧,必將又使哥哥被父皇猜忌。待新一波皇子長成,甚至會連累三位哥哥連同十一弟,三哥的例子還不夠麼?正當壯年的皇帝是不肯看見自己成年兒子有本事又團結的。到時候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我抓住七哥的衣角,泣聲道:「七哥,當年禧母妃去的時候,卿卿發過誓,要用此身一命護十一弟周全,卿卿怎可以自己安好,將哥哥們與十一弟置于炭火之上呢……」
七哥閉眼仰頭,終究一嘆:「我是奈何不得你們兄妹。」
說著將一封信箋交予我手:「九郎給你的。」
我打開,并無一個字。
我卻抱著這張紙,哭出了聲。
那日我曾親筆寫下:妹有三愿,一愿國安永康休,二愿親人萬壽寧,三愿為國除疢疾。有卿卿在北國一世,便可保邊境一世安寧。哥哥可信?
哥哥的回答已在我手中——信。
哥哥終究是懂我的,他既然信,我還有何后顧之憂?
承君一諾,此生必踐。
母妃、哥哥、我的國家,我終究會贏的。
草原,有我趙晗月,以后便再也不是完顏一家的天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