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戰場,也當死于戰場,萬沒有未戰先降的道理。」
我和裴無瀚都是倨傲之人,討饒這種話說不出口,也不會說。
我舉起自己眼前還未動過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那我便替北玄軍和明月山莊,敬祁王殿下一路走好。」
「哈哈!好一個一路走好。」
裴無瀚豪邁大笑,將盞中酒一飲而盡后,隨手將酒盞丟至一邊,眼角沾了水汽,語氣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調笑:
「此番與方姑娘相見甚歡,最后贈方姑娘一句話。
「若有一天,你心中信仰崩塌,可千萬別落得與我一般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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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祁軍大帳時,裴無瀚的侍衛端著酒壺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繼續給他斟酒。
裴無瀚瀟灑起身,走入兵營中,看向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此刻氣勢低迷,傷亡彌漫整個軍營。
可即便如此,裴無瀚站在高臺之時,底下將士們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熱的敬仰,高呼聲震耳欲聾。
當時我心里想,有些人生來便是要被萬人敬仰的。
裴無瀚揮手將高呼聲壓下,沖著底下的將士們說道:
「如今大勢已去,敗局已定。但本王絕不愿茍且偷生,決意在此決一死戰,將士們若有想離去的,便盡快離去,不用陪本王喪命于此。」
嗚呼聲起,有些將士已經泣不成聲,眾將士跟隨他多年,不愿離去。
東祁老臣勸他暫且退回封地,休養生息,以圖他日再戰。
可裴無瀚心意已決,不肯聽勸,朝著底下將士鏗鏘有力,一字一句說道:
「時不待我,今日固死,也當與諸君快戰!」
將士們瞬間斗志激昂,皆愿與他同生共死。
鹿韭一戰,雙方皆盡全力,裴無瀚更是垂死掙扎,死戰到底。
我方的兵馬損傷也極大,可我鐵了心,用上了車輪戰,不顧傷亡,猛攻不止。
要以當初裴無瀚困死安昭的方式,同樣讓裴無瀚戰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事后,時胤問我:「你不是贊成勸降裴無瀚的嗎?」
我想了想說:「我勸了,他不聽。」
時胤蹙眉,我臉上前一秒還掛著笑意,后一秒已面無表情,一字一頓吐出幾個字:
「裴無瀚,他必須得死!」
我全力以赴,才是對裴無瀚最大的尊重。
鹿韭城中,裴無瀚已經殺紅了眼,幾近精疲力盡,卻越殺越勇,直至癲狂。
東祁老臣趁他力竭,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圍。
而我早已布好殺招,他們僅僅只逃到鹿韭轄下小城桐城,便被急速追趕而來的北玄軍殲滅。
裴無瀚卒,東祁滅。
鹿韭城以釀酒出名,各種美酒層出不窮,而其中最好的酒,名為朝生,是浮游的意思,朝生暮死是為浮游。
人們喜歡喝朝生,是因為它不像其他的酒軟綿綿的,它足夠烈,眾人想要用它醉生夢死,忘卻前塵。
可再烈的酒,也總會醒來,朝生暮死過后的第二天,仍舊要面對昨日的一切,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曾經裴無瀚酒后隨口念叨:
「金戈鐵馬烈酒,氣吞山河王侯。」
時胤覺得后半句不對,應當是:「金戈鐵馬烈酒,成王敗寇浮游。」
我不禁笑了,好一個浮游。
……
今世同樣下著雪,我站在江陵城墻上,看向城下昔日故人,心中感慨萬千。
「裴無瀚,我們打個賭。」
裴無瀚仰首,眉眼干脆利落,上位者的氣勢呼之欲出,他嘴角一勾,語氣玩味,態度令人琢磨不透。
「賭什麼?」
我望向西北,平城所在方向,心中隱隱錯錯,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簡單明了:
「賭你此戰必輸。」
52
安昭離開江陵之時,不顧我和南槐序勸阻,將麾下北玄軍盡數留下,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后的保障。
裴無瀚為了掩人耳目,所帶兵馬人數雖不多,但也是我軍數倍之眾。
兩軍對陣,這一仗打得一觸即發,九死一生。
眼看祁軍步步逼近,裴無瀚一馬當先,廝殺到眼前,南槐序滿身是血,將我護在身后,滿目悲愴。
「方姑娘,你帶著明月山莊的人走吧,今日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你們沒必要和我們一起葬身于此。
「這些時日你做得很好,已然盡力了,是江陵城命該如此,注定要亡在此時,此事與你無關。」
「那你呢?」
戰至此時,我軍頹勢盡顯,南槐序幾近力竭,雙眸卻依舊閃著光。
破城在即,他一直緊繃的面龐反而放松了下來,側首朝我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嘴角浮現兩個梨渦。
「我是軍師從戰場上撿來的孤兒,我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沒有家人,也不知道家鄉在哪里,沒有什麼魂歸故里的執念,所以也無所謂死在哪里。
「就當我生于戰場,歸于戰場,也算是有始有終。」
他在與我做最后的告別,他沒有家人,懷中也無遺書留給旁人。
在生死一刻,南槐序只是平靜地與身邊的人告別,他無所謂這個人到底是誰,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就像他來時靜悄悄的一個人,走時也靜悄悄的一個人,灑脫肆意,了無痕跡。
以至于我想不起來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麼時候死的,在哪里死的,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