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如海,洶涌澎湃。
可是我還是很寂寞。
婢女們無法理解,哪怕她們足夠貼心;陸孤月、楚弄玉無法理解,哪怕她們全心全意地輔佐我;甚至連郭蘊都無法完全理解我,她是懂我,但我也沒辦法和她解釋我究竟是從什麼樣的世界來的。
前面有霍隱歌小師姐,來者有郭蘊,可我仍然念天地之悠悠,獨自愴然而涕下。
「你在傷心。」張鏡仙挑了挑眉毛,坐在我身邊,「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見我不理她,張鏡仙抱著膝蓋,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小的時候,我娘就經常這樣望著庭院外面。」
「她年輕時候,是整個汝南有名的才女,后來遇到了我爹,她自己覺得是相思相望又相親,實際上我爹只是想借著她才女的名頭,給張氏門楣、給仕途上添光。」
「娘不恨他,因為他給了我娘金尊玉貴的生活,也讓我無憂無慮地過了一整個少女時期,我從小到大,衣櫥里的衣服都是帝都閨秀里面最多的。」
「但是我猜我娘是后悔的。」
聽到這一句,我有些好奇,「你娘跟你訴苦了?」
「我娘不讓我讀書,我沒讀過幾本書,識字也不多。」張鏡仙苦笑不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娘郁郁而終后,我一入宮就是貴妃,受盡了寵愛,可郭蘊讓驪珠押著我讀書的時候,連皇帝自己都不敢大聲說話,我更慘,被她逼著天天跟郭展顏一起讀書,簡直是酷刑。
「后來郭蘊厭煩了這種日子,她想奪權,就和我商議了一出好戲,于是她就進了冷宮,而我也不用再去跟郭展顏一起被太傅罵了。
「我讀過書,才知道娘為什麼不讓我讀書。外面的百姓都因為饑餓易子而食了,宮里還在用精粟米養綠孔雀供貴人玩樂,以前我不讀書,所以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有百姓膽敢用怨毒的詛咒辱罵皇室,后來我讀了書,明白了,卻身居深宮,無能為力。
「郭蘊剛奪了權那會兒,彈劾我是禍國妖妃的折子幾乎能把我整個人埋了,她為了堵悠悠眾口,把我剝了衣服,打入冷宮,張家也跟著獲罪了。
「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在冷宮里有吃有喝也不錯,然后你來了。
「后宮里的嬪妃那麼多,我卻向來只對郭蘊又怕又敬,她讀過很多書,武功不錯,通曉政史,還會和大臣們打交道,比起我們這群以色事人、人老珠黃后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東西,要強出百倍、千倍。
「人在遇到自己望塵莫及的對象時,往往容易失態。在宮中的時候,我跳著腳地和郭蘊作對,她都不正眼瞧我。我知道,她看不起我。」
張鏡仙的眼淚淌了下來。
「后來,你把我從冷宮里拉出來,讓我進軍營當樂府令,行軍打仗我也參與了,軍功我也有了,兵法也在看,武藝也有了,郭蘊這才愿意正眼看我。她這個時候才把我真真正正地當人看。」
「然而你又開始親近她。我怎麼那麼倒霉啊,就連我唯一的光,她都要搶走嗎?她明明已經擁有了那麼多,不差你一個人的。」
我哭笑不得地拍拍張鏡仙的肩膀,「其實大家都很尊重你的,之前陸孤月還說起來呢,說你人不可貌相,武藝學得很不錯了。
」
「那是自然!我五歲就開始學習舞蹈了,足足跳了二十年!論協調平衡性,整個帝都,我敢說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張鏡仙著實是個很好哄的女孩子,我一轉移話題,就跟著我的話題說下去了。
然后我貼近她的臉,認認真真的直視著她說:「郭蘊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如果她真的看不起你,就不會強迫你去陪著郭展顏讀書了。我猜她是覺得,你那麼漂亮,應該多讀一些書,讓內在和外在一樣。」
「你在宣撫軍中不可替代,沒有你拿鼓聲指揮,士兵們和我都會失去方向。
「你說我是你的光,但其實我每一次上戰場都很緊張,南國江山本來就不穩,我害怕我打輸了,會真的亡國。甚至有多少次,我表面不動聲色,心里的那根弦都差點繃不住了。可我想想,無論是你,還是陸孤月她們,都在我身后,我要是輸了,你們怎麼辦?所以我硬著頭皮也要上。
「大家其實都是互相支持的,沒有誰是誰的光這一說,我是真心把你當妹妹看待的。」
張鏡仙剛剛哭過,偽裝盡去,恢復了原本美艷的面容,她定定地看著我,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你早一點遇到我,會不會更喜歡看我跳舞呢?到時候,就是郭蘊那個狗東西在暗暗傷心,哭爹喊娘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聲說,「會。」
「好,那下輩子,我一定要跑得比郭蘊快,到時候你要先看我跳舞,再遇到郭蘊啊。」張鏡仙的眼神里都是悲切,可嘴角卻掛著淺淺的笑,「給你留個記號,免得你忘了我。」
她低下頭,迅速地咬住我的左手手臂,一陣劇烈的疼痛后,胳膊上留下了兩排血淋淋的牙印,然后她掏出懷里俞當歸給她的紅藍花,把紅藍花在手里揉搓碎,敷在了牙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