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了門。
我失去了意識。
6
這是范無咎不知道第幾次被叫住。
「范大人……」那對夫妻眼巴巴地望向他,「范大人,您能幫我們看看我們的女兒嗎?我們……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就一眼就行,我們可以把自己的功德都送給您。」
范無咎停下步伐,再次解釋:「地府中人,不可過多插手陽間事。」
頓了頓,他提醒道:「你們執念過重,不愿投胎,也不是什麼好事。」
夫妻便不說話了,范無咎在內心也嘆了口氣。
這對夫妻一起來到地府也有一段時間了,早已輪到他們投胎,他們卻不肯。
要是別的鬼魂,鬼差才不管這種要求,一碗孟婆湯灌下去也就走了。
但他們不同,來地府沒多久,鐵面無私的孟婆不知怎麼也默許了他們的行為,允他們在忘川邊住下,每日勤勤懇懇地清理忘川上的垃圾,有人問起,孟婆就淡淡地說:「他們是我雇來的合同工。」
沒錯,清掃垃圾的合同工。
有些鬼魂渾渾噩噩,過孟婆橋時身上的東西傾灑,全掉進了忘川。
好不容易被清洗得差不多的忘川河又渾濁起來,那對夫妻就自發每日下河撿垃圾。
忘川洗滌罪惡,孤魂野鬼觸之,有罪者受無盡折磨。
但這對夫妻干干凈凈,靈魂連塵埃都沒有,甚至金光覆體,被功德庇佑,一看就是那種沒做過任何壞事的好人。
所以他們可以自由出入忘川。
那段時間地府繁忙,范無咎許久沒回陽間,每次經過忘川,就會看見這兩個奇怪的鬼魂。
他們除了撿垃圾,最常做的就是種地。
「老本行了,我看這里環境單一了一點,就想種點東西。」男鬼不好意思地笑,「以前我家有片竹林,我就想,說不準能讓這里也長出竹子。」
范無咎沉默。
他知道那種子是牛頭馬面放水從人間帶來給他的,但他也知道,地府怎麼可能種出竹子。
人間的種子會在這里失去活性,生命不可能存活在忘川河邊。
女鬼則小心翼翼地問:「范大人,您能幫我們看一眼嗎?就一眼。」
這是第幾次了?
范無咎照例拒絕。
但從不徇私枉法的黑無常在那一天,不知為何借閱了一頁生死簿。
第二天路過忘川,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層黑布,對他們說:「她活著,你們不必擔心。」
地府有規,哪怕是黑白無常,也不能僭越規則,窺探生死就要對此負責。
只是不知為何,那姑娘的一切他都看不見,除了知道她還活著,他一無所知。
那對夫妻對他千恩萬謝,又愧疚萬分,要把功德給他,他斷然拒絕。
再后來,他沒忍住去問了孟婆。
「你給了他們什麼酬勞?」
「也沒什麼。」孟婆還是淡淡地說,「清掃忘川本就是功德,我不過答應他們把他們積攢下的功德全都贈予他們的女兒而已。」
子女父母之間,若雙方都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功德的確可以贈予。
孟婆既然這麼說,意思就是已經贈予成功。
只是,為何生死簿上沒有顯示?
范無咎皺眉,不得而知。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地府沒有白天黑夜,那對夫妻依舊在清掃忘川,依舊守著破不了土的竹米,每日堅持為女兒積攢功德。
只是有一天,溫柔流轉的金光從天而降,如陽光,如朝霞,籠罩在了他們的掌心。
那金光像一尾游魚,依戀地蹭了蹭兩人的掌心,隨后又匯入他們周身。
鬼魂應該是沒有眼淚的。
鬼淚太珍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東西。
他們的眼淚落入忘川,惶惶問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過奈何橋的鬼魂都看了過來,卻只是搖頭,因為他們從沒見過這種景象。
范無咎卻知道,這是功德回轉。
自愿贈予的功德回轉鬼魂,只有一種情況,被贈予者魂飛魄散——
真正煙消云散,連來生都不配擁有的那種魂飛魄散。
范無咎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姑娘會魂飛魄散。
只要有人牽掛,她自然會受到地府牽引,哪怕死亡,也會進入地府。
除非是她自愿,除非她選擇了自殺。
拋下記憶就意味著拋下過往,沒有過去的鬼也不會再有來生。
該有多絕望、多難過、多自責,才會連自己都想忘記?
或者說,什麼樣的人才會想沒有來生?
范無咎在那對夫妻身側蹲了下來:「我去把她帶回來。」
他們愣愣地看著他,像是看見了最后的希望。
散盡的鬼魂也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回魂日,只要在死后四十九天這日找回自己的記憶,她就不會魂飛魄散。
他問:「她與你們之間,最深刻的回憶是什麼?」
「是竹子開花。」
他說:「好。」
他摘下了口罩,垂眼對著土里的竹米說:「開花。」
黑白無常的力量,一個藏在眼中,一個藏在口中。
那一日,地府中多出了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它們爭先恐后地開花,近乎淹沒一襲黑衣的青年,染上了他一身的青竹氣息。
從來沒有生命存活的忘川邊,奇跡般誕育了綠色。
所有鬼魂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可逆轉天地綱常而行,當然要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