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家三口的笑容被永遠定格在了一張照片里。
那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張照片。
因為女孩露出了一個微笑。
很艱難,很生澀,甚至算不上好看。
但在那對夫妻眼里,那是世界上最可愛最美麗的微笑。
后來他們的生活慢慢變好,奇跡般自愈的小女孩在父母精心的呵護下終于慢慢變得像一個普通的孩子。
除了內向一些,文靜一些,她可以照顧自己,可以上正常的學校,可以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甚至在長大以后找到了一份插畫師的工作,可以自食其力。
她是被愛澆灌長大的,所以她也在努力地回報愛。
那些生動鮮活的畫面一幀幀流淌在我面前,我呆呆地看著,想伸手去觸碰那對夫妻的臉。
可我只是稍稍一碰,他們就碎在了我的指尖。
就像握不住的流沙。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伸手去擦,發現臉上都是淚水,一滴一滴,順著我臉頰往下落。
我擦也擦不干凈,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我張了張嘴,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畫面慢慢褪色,被風一吹,連那對夫妻的臉都不清晰了。
一幀畫面闖入眼簾。
那是這段記憶中唯一不鮮活的部分,是灰蒙蒙的一個雨天。
我的眼睛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
伴隨著的,是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別看了。」
他說。
我努力睜大眼睛,不想再哭,可眼淚卻沾濕了這個人的指尖。
他好像被我的淚水燙到了,手指微微蜷縮,卻沒有松開。
「可是范老師……」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近乎哽咽著對他說,「就算不看,我也記得。
」
我記得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我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記得他們騎自行車去為我買蛋糕,還有很貴很貴的那種定制畫具。
我記得他們站在門口和我告別,微笑著說馬上就回來。
我記得我接到了警局和醫院的電話。
我記得肇事車主的家屬痛哭流涕跟我下跪說那個喝酒的男人不是故意的。
我記得我去認領遺物,警員姐姐同情而不忍的目光。
我記得我拿到了一個被撞得稀巴爛的奶油蛋糕,幾支畫筆和一面已經變形的畫板。
我記得在現場的自行車歪倒在地上,塑料袋里的顏料散落在了馬路上,五顏六色仿佛一幅鮮艷的彩繪,然后又被鮮血覆蓋。
就連他們的錢包里,那張屬于我們三個人的合照也被鮮血浸濕,我用了很多辦法,都無法還原。
我捧著這些東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
我回到了家。
我看到了桌上的合影。
我看到了他們敞開的房門上掛著一面日歷,這一天的日期被畫了個愛心,寫著「寶貝女兒的生日」。
我看到了冰箱上的便利貼,他們說:【牛奶在第一層,面包在第二層,小魚要好好吃飯。】
我看到了窗戶上的便利貼,他們說:【晚上風大,小魚要記得關窗。】
我看到了刻度尺上的便利貼,他們說:【小魚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看到了電視機柜上的便利貼,他們說:【小魚要記得離遠一點看,保護眼睛。】
我看到了墻壁上的便利貼,他們說:【小魚大畫家請盡情創作。】
我吃了一口蛋糕,是我最喜歡的草莓蛋糕,但是好苦,好難吃。
后來我還是全吃完了,然后蹲在廁所哇哇大吐。
我把房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希冀有人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
可家里還是空蕩蕩的。
我看向廚房的刀,我想走過去,卻突然想起他們對我說:「小魚,要好好生活。」
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對自己說:「小魚,你要好好生活。」
這是爸爸媽媽希望看到的,你要聽他們的話。
所以我佯裝無事地過了很久,我把他們的房門關上,把合影收起來,把便利貼藏進抽屜,以為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就能慢慢淡忘。
但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有一天我對著電腦,終于一點東西都畫不出來了。
我向編輯提出了辭職,其實這一年我的狀態越來越差,我早就不能干這行了,他痛快地答應了我。
「對不起。」我輕聲說,「爸爸媽媽,小魚撐不下去了。」
小魚是個膽小鬼,沒辦法在沒有你們的世界生存下去。
我走進了洗手間。
鮮血流出手腕,滴滴答答。
可我一點疼痛也感覺不到,我只是默默祈禱:
如果有下輩子,請上天賜一個健康的、開朗的、活潑的孩子給他們。
請把我永生永世所有的好運都贈予阮淵和周以臨,讓他們永遠忘記阮獻魚,幸福快樂,平安順遂地度過每一生。
請不要賜予我來生,我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不要再是我了。
不要再是這樣一個只會拖累他們的阮羨魚了。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捂著手腕,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我不能死在這里。
這是我們的家,我不想讓這里染上晦氣。
我不想要任何人發現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記住。
我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靜靜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