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揚,曲陵南重重被他丟到靈泉中,嘭的一聲濺起水花無數。她睜開眼,云曉夢那張死人臉頓時近在咫尺。曲陵南推開她,爬出靈泉,一抹臉上的水珠,卻見那倒掉半邊的茅屋那,裂開的八卦鏡發出炫目的光芒,光芒中,一個男子的身影若隱若現,依稀能見相貌英俊,劍眉星目。
那男子看著她,目光柔和,卻又有壓抑著的,濃到化不開的悲傷。
“我記錯了麼?原來你是這般模樣?”男子失魂落魄地喃喃地道,“千年來我畫了無數張你的畫像,我以為我將你記得很牢,原來,原來我還是記岔了?”
那男子于光暈中朝曲陵南伸出手,似是歡喜,又似落寞,舉起的手于半空中描摹她的輪廓,又慢慢垂下,他悲哀地道:“你不記得我了?”
曲陵南莫名其妙地睜大眼,道:“我合該記著?”
“不,”那男子無奈而痛苦,搖頭道,“你無需記著,自來都是我記得你,而非你記得我。”
“既然如此,”曲陵南皺眉道,“你為何看起來如此難過?”
男子緩緩道:“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卻是另一回事。”
孩童在一旁譏諷道:“所以說你賤,為這蠢婦殫精竭思,鞠躬盡瘁,她卻連你是誰皆不記得,清河,一切困苦艱辛皆是你自找。”
男子臉色變得很差,身形微微搖晃,虛弱得就要融入那光芒之中。
曲陵南抬起眼皮罵:“喂,他賤不賤干你何事?你做什麼要罵他?”
孩童微滯,隨即反唇相譏道:“無關,本尊瞧他不順眼不成麼?”
曲陵南點頭道:“原來如此,只不過腦子是他自己個的,記性也是他自己個的,他愛記得誰便記得誰,至于旁人記不記得他,可與他無關,更與你無關。”
孩童怒道:“蠢婦,莫要以為時至今日你還能對老子指手畫腳!”
他話音剛落,手一張,一道紫色閃電便劈了過去。曲陵南側身一避,手一張,一個三昧真火火球也沖他迎面丟去。
孩童袖子一卷,想將火球直接揮滅,卻不料三昧真火豈是那麼好滅,頃刻間便燃燒袖袍,孩童哇哇大叫,手忙腳亂了好一會,才算撲滅火焰,他氣急敗壞躍上半空,五指成爪當面抓來,嘴里罵道:“小娘皮,老子今日若不將你拿下,老子就跟你姓!”
“跟我姓,你以為你想便能麼?”曲陵南一邊跟他過招,一邊糾正他,“你跟我非親非故,又不是一個師門,怎可私下改姓氏?那會亂套的。”
孩童怒道:“老子先宰了你再說!”
曲陵南手下不停,忙里抽空道:“你不能宰我,那位道兄說了,你宰了我有麻煩。”
他二人瞬間在空中噼里啪啦過了數十招,火光霹靂閃電卷云滿天亂竄,然終究雷聲大雨點小,那孩童沒下殺招,曲陵南亦沒跟他拼命,兩人倒好似較量手下功夫一般,并不以性命相搏。打了好一會,曲陵南大叫:“停,不打了。”
孩童住了手,揮了揮拳頭道:“怎的又不打了?你有完沒完?”
“不對,”曲陵南皺眉道,“我越打越覺著,我似乎以前就跟你打過架?”
那孩童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怒道:“放屁,誰認得你!”
一旁那光暈中的男子卻又驚又喜,失聲問:“你,你記得我們了麼?”
曲陵南偏頭思索,很快搖頭道:“不記得。”
男子臉色黯淡。
“你這麼問不對,”曲陵南認真道,“你老問我記不記得你,意思便是我當從前見過你,這才有記得與否一說,對吧?可我敢打包票,自我出生到現下,我從未見過你,見都未見過,自然不記得,無所謂記得,又何來忘記?”
她看著那個男人虛弱的光影,沒來由有些親切,遂耐心勸慰道:“執念一起,不知所起,不知所終,道兄,你再仔細看,我可還是你記得的那個人?”
那男子悵然看著她,搖搖頭,卻又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是贊同抑或反對,他臉上似哭似笑,苦樂交替,卻又終究化作平靜祥和。他輕聲道:“是你,卻又不是你。”
“我只是我,不是旁人。”曲陵南道,“無論你念著誰,抑或那個小童子恨著誰,皆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
她手一張,一簇火焰靜靜跳動在掌心,那火焰芯處以往是純凈的藍,然此刻看來,卻帶了輕微的青色,像包含了一小顆綠色的種子一般。她凝視這簇火焰,只覺內心平和安詳,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令她身心舒展。在這一刻,她忽而覺著腳踏實地,頭頂藍天的,是實實在在的自己,呼吸蹦跶的,是切切實實的人生。
姓什麼,入誰的門派,做誰的弟子,這些身份便如一層層包裹在種子外頭的苞衣,剝開來,內里的芯仍然是自己。
她想了想,坦然道:“對了,初次見面,我姓曲,我叫曲陵南。”
那男子愣怔看她,隨即,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他的身影越發淡化,在快融入光暈之時,他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幸會,在下涇川清河。”
最后一道光慢慢收入那開裂的八卦鏡中,鏡子隨即流光溢彩,又再慢慢暗啞下去,終究沉寂不可得。
曲陵南明白,這位叫清河的男子先前被她以三昧真火幻化的火劍劈開三生三世陣,已然傷了元神,才剛又恐她遭那叫青攰的孩童所害,強行化形,已耗盡最后一點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