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冷寂。
連杜如風亦不知去了何處。
曲陵南閉上眼,運起天心功法,五感通達,瞬間達周遭方圓十數里外,然而卻發覺一派寂靜,連個蟲兒螞蟻的微動都未有。
這是一處死地。
就在此時,眼前的光影卻開始轉動,不一會轉成帷幕環繞她身邊四周,忽而有人在喊“娘親,我回來了。”
曲陵南猛然睜開眼,一個小女孩面無表情地吃力地扛著比她大的一頭麋鹿,她毛發蓬松,衣裳襤褸,然而在走得近前時,她卻丟下麋鹿,自懷里掏出一塊手絹,開始給自己擦臉梳頭。
不用人說,曲陵南亦明白這女孩在作甚。她打獵歸來,身上弄臟了,可娘親生性好潔,見她如此狼狽會面露嫌惡,于是小姑娘每回歸來,都會小心地在屋外把自己弄干凈再進來。
“弄這麼干凈作甚?下回還不是會弄臟?”曲陵南跟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只不過小女孩是面露不耐,曲陵南卻是面露微笑。
她當然認得這個小姑娘,那是曾經的自己。
二十七 幻境中
對面的小姑娘正在慢慢變化。
她澄明的眸子中變得越發明亮,就如傍晚溪流映著夕陽,撒下點點碎金。小姑娘換上雪白的道袍,正不耐煩揮著拳頭。她停下動作,定定瞧著前方,慢慢地,她咧嘴一笑,笑得極為歡喜,仿佛將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裝入她的笑顏中。她蹦蹦跳跳跑了過來,穿過曲陵南的身體,忙不迭地奔往她身后。曲陵南一轉頭,就見到自己師傅不知何時站在那,臉上是自己習以為常的不耐,張嘴呵斥道:“跑什麼?好好走,你瞧瞧瓊華上下,可曾有你這般瘋瘋癲癲的姑娘?”
曲陵南看著曾經的自己不管不顧扯住師傅的長袖,笑嘻嘻道:
“我才不要像其他女修?”
“為啥我不能跑?”
“分明跑比走快,我見著師傅,心中歡喜,想快些與您親近,又有何不可?”
疏忽之間,小姑娘再度變化,身段修長,面露歡喜,可兩眼卻滿是哀傷,她手捧靈茶,正目不轉睛看著青松下的一個人。
不遠處,孚琛長袍當風,飄逸俊美,他手揮長劍,正慢悠悠地轉,劍招慵懶,姿態卻偏生有說不出的好看。那里日光金燦,云霧蒸騰,滿眼炫目的光暈中,孚琛翩然若仙,令人見之忘俗。
曲陵南看見自己定定地望著師父,隨后嘆了口氣,放下靈茶,默然轉身離去。
這是自己經常做的事,仿佛不敢打擾師傅練劍,但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怕自己離得太近,會亂了心。
“陵南,你在外,可有好好照料自己?”
曲陵南猛然抬頭,卻見師傅就在眼前,手里拿著一只紫云飛鶴,托在掌中,低聲自語。
他目光凝視紙鶴,眼神中盡是曲陵南從未見過的溫柔,聲音也并非那等刻意為之的和煦如風,而是帶著些許悵然,些許迷惑,又有些哀傷。
她聽見孚琛一句句問那只紙鶴:
“陵南,你可有闖禍?可曾與人隨便打架?有沒受傷?”
“杜如風那個臭小子有照看好你麼?”
“你可有好好照顧自己?”
曲陵南認得,孚琛手中的紫云飛鶴,乃是當年他閉關之時師徒二人通訊所用。那時師傅摳門,限她一月只需用五只紙鶴,可她實在想師傅,哪管得了那許多?每念叨一次師傅,她便放飛一只紙鶴,師傅閉關凝嬰那段時期,林林總總,也不知到底放飛了多少只了。
她以為這紙鶴定然如廢品一般早被處理,卻不曾想,原來師傅好端端收著。
只見孚琛手一松,那紫云飛鶴便飛上半空,姿勢妙曼,孚琛凝視那飛旋的紙鶴,喃喃低語道:“陵南,你可曾掛念為師?可曾掛念我?”
曲陵南腦子轟隆一聲,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瞧著師傅,心底不斷回響師傅的這句話,“陵南,你可曾掛念我?”
她從未聽師傅以這等語調說過話,如此低徊,如此纏綿。
如此扣人心弦。
只片刻之間,她自心中升騰起無限的酸楚與歡喜,似千萬年來僅只期待此時此刻,又似千萬年后不可追憶此情此景。
她眼睫毛一眨,臉上突然覺出濕意,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就如多年前,她彼時尚小,一片懵懂,卻能在瞧著師傅舞劍時,腦子里響起那首娘親至死都在低吟的童謠。
曲陵南瞬間明白了什麼,又什麼也不明白,她感到心臟處滿滿地皆是感觸,可是她一句也說不出口。
她閉上眼又睜開,啞聲道:“是,師傅,陵南掛念你。”
“我很掛念你。”
對面的孚琛驟然一驚,提高嗓音問:“誰?”
曲陵南愣怔地望著他。
“陵南?小南兒,是你麼?”孚琛笑了起來,他緩緩一揮衣袖,一片紫光閃過,那光幕不復存在,站在她跟前的,果然是鮮活的師傅。
“你果真在此,好生頑皮,真的來了也不跟師傅說一聲?”孚琛柔和地看她,朝她招手,道,“過來,傻了麼你?”
“怎的下山幾日,連師傅都認不出?”
“越大越不聽話,小時候分明答應我奉師命若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