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滿堂賓客,哪個才是她名義上的爹?天道循環,皆有定數,她爹欠她一筆債,旁人可沒有。
萬不能殺錯了。
曲陵南順了一只外酥內軟的點心,躲在一叢繁茂的灌木后頭,她小心地用前排牙齒咬下點心,含在嘴里待軟乎了再咀嚼咽下。這點心也不知道叫啥名,外皮有好多層薄脆餅皮,內里卻包著甜糯的紅豆沙,曲陵南吃著覺得不錯,她想,看來名義上的爹日子過得好,福享得多,住的宅子夠寬敞,沒拜女人天地的也睡了不少。
就算死了他也不虧。
此時嗩吶鼓樂齊鳴,人群騷動,禮官高喊:“花轎到~”一時間眾人皆涌向門前。傅府內外點了無數燈燭,照的明晃晃若白晝,一片刺眼的紅中,一臺大紅花轎穩穩停在門前。
曲陵南貓著腰,仗著身手靈活左拐右拐,借著人群重重望過去,正見一男子一身紅衣,姿態瀟灑自駿馬上一躍而下,他年紀不輕,然劍眉星目,玉面瓊鼻,端得是位美郎君。
倘若只是相貌好,倒也罷了,然此人眉梢眼角,舉手投足,皆有說不出的風流倜儻之氣,將原本七分的容貌撐足了十分,還有二分尚在衣飾裝扮上,頭戴玉冠,衣角繡樣,腰帶懸璜,皆是渾然一體,明明富貴滿身,卻偏偏有說不出的雅致俊逸。
曲陵南皺著小眉頭正眼端詳此男子,自鬢角臉頰到鼻端發梢,不放過一絲一毫細微末節之處,然后她點點頭,確定這個男人就是人稱傅半城的傅老爺,名諱上季下和,也即是她名義上的爹。
此光景間卻不知為何,曲陵南腦中回想起她娘臨終前那幾天,昔日的美人躺在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云鬢枯萎紛亂,雙頰聳起眼眶深陷,然一雙欲說還休的含情目,卻仍然捧著一塊玉佩又哭又笑。
她說的最多的還是這個男人。
哪怕親生的孩兒就在跟前,可娘親滿心滿眼還是想著這個男人,曲陵南記憶中,就沒娘親抱著她嬌寵的情形,就連她偶爾摸著曲陵南的臉,自眉峰摸到嘴角,抖著手,含著淚笑,說道也是這里長得像他,那里長得像他。
每逢這些時候,小姑娘均木著一張小臉,小時還曾想過,有這樣的娘還不若做山野間的豹子老虎的孩兒。可漸漸大了,小姑娘卻默默忍下了她娘的荒唐。倘連羊羔都曉得跪乳,烏鴉都曉得反哺,娘親生她養她,她實在沒什麼好埋怨。
曲陵南甚至想,若早知道娘親去得這麼快,自己一定天天啥也不干,只蹲在她娘跟前仰著臉讓她隨便瞧隨便摸,她愛哭便陪她,她愛笑也陪她。
可惜人死了就是沒了,便是真有輪回,那也是另一段緣分,與現世無關。
她娘再愛看,曲陵南也一點都不喜自己這張臉。這張臉長得像傅季和,她知道,她娘常常在她耳朵旁嘮叨,聽多了,曲陵南越發不待見這個爹。
現如今,這男人距她不超五十尺,這點差距幾個縱躍即可撲上去,他今兒個新郎裝紅彤彤的煞是好看,交領處繡著細密繁復的花樣,他脖頸修長,喉結外露,喉結左側的喉管若隱若現,一刀下去,保管血液飛濺,一命嗚呼。
可惜了這身新衣裳,曲陵南想,她自己從未穿過這樣的沒用又累贅的衣裳,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一年到頭,要獵到完整的皮毛才能下山到村子里跟人換點粗布。做身新衣裳不易。
傅季和身上這套似乎造價不低,濺了血只怕不好洗干凈,她有點替她爹心疼。
吉時已到,鞭炮噼啪,眾人喝彩恭祝聲不斷,傅季和不停拱手,嘴角上勾,喜色滿面。他團團做了個揖,轉身接過下人遞上的馬鞍親自放在轎子前,笑吟吟地看著喜娘輕拂轎簾,扶著一個身材嬌小的新娘顫巍巍出轎。曲陵南不曉得此乃河魏城舊俗,新娘子跨馬鞍,意取“平安”二字。
曲陵南看著那位新娘子柔弱無力地靠在喜娘臂膀上,長長的繡群半掩住小巧可憐的繡鞋,體態輕盈,正要跨過馬鞍。
【YJSS】
她知道時候到了,迅速在懷里掏出四個自己做的煙火,分兩個方向朝人群投擲過去,四下巨響火光之下,人群騷動,不知是誰尖聲喊了句:“有賊人來犯!”
圍觀眾賓客仆傭頓時慌亂起來,四下逃竄,尖叫不斷,曲陵南微微瞇眼,抽出小柴刀一躍而上,在一片混亂中撲向當中那個玉樹臨風一身紅衣的男子。
一團一團火紅色的光暈令柴刀刀刃流動攝人心魄的綺麗紅光,曲陵南在這一瞬間看清了自己的爹那張俊臉,那每每令娘親摩挲著自己的臉懷想連篇的五官,多少年她無比厭惡這種相類,可今日與這張臉乍然相逢,驚懼憤怒令那張臉扭曲。
曲陵南忽地發現,原來他二人長得也不是那麼像。
她的五官描畫,明明比眼前這一男子要細致講究,到底還是像娘親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