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們比曲陵南她娘還能啼哭,哭得還極好,講究的是掩面長嘆,一調三折,起承轉合,動人悱惻。
曲陵南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人哭得比唱得還好聽,她一面爬樹上吃果子,一面欣賞這抑揚頓挫的哭嚎,小榆木腦袋忽然福至心靈,若有所悟,煞有其事地微微頷首。
小姑娘領悟的是,女人原來他奶奶的得這麼哭哇,原來照她母親那種默不做聲只管流淚滿面的法子,連公猴子都沒召來一個,真是白瞎了滿眼淚水。
雖然姨奶奶們最后也沒召來她名義上的爹,倒是召來兇神惡煞似的管家訓斥一通,然曲陵南仍然堅持,她們的哭嚎畢竟鬧出動靜,只要能鬧出動靜就是贏了。
只因這世上很多事都頗無必要:好比行山,明明有條山道筆直通暢,直通云端,可人們卻偏愛視而不見,左拐右拐,盡走岔路,九曲十八彎都到不了終點。走岔路就罷了,走了岔路,那個人還要停下來,還要拍大腿罵娘,抱怨世道不公,抱怨人心不古,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炙日亦怨之,濃蔭亦怨之。
說白了就是愛瞎折騰。
就拿她娘親來說,長得分明貌美無雙,腦子里裝著曲陵南一輩子弄不明白的詩詞歌賦。據說以前還能飛花穿葉,很有些飛檐走壁一類的真本事。可惜她放著好好的逍遙日子不過,為了個男人,硬生生將一身修為給散了,學深閨那些個無聊透頂的針線女紅,扮成嫻雅端莊的模樣,拼了性命給那男人生娃,到頭來連個姨奶奶的身份都撈不著。
后來也不知發生何事,他娘被逼抱著還是奶娃娃的曲陵南退隱山林,躲到深山老林中去。等母女倆安頓下來后,她娘每天就只干兩件事:養她和想自己的心事。
養她好辦,獸乳粟糊,曲陵南長得飛快,一頓三餐到點必吃,不用人喂不用人催,乖巧得像莊稼人放養的牛馬;想心事卻難辦,她娘愁眉不展,整日翻來覆去琢磨過去,過去怎麼好,后來怎麼糟,拿那個好去比對那個糟,一根線的事硬給擰成一團麻花,越來越亂,解也解不開。
解不開咋辦捏?她娘便哭,哭完了就開始病,病完了曲陵南也大了,她娘的小命也折騰得差不多,臨死還攥著當初的定情信物喊“檀郎,你好狠的心。”
曲陵南知道這里的檀郎指她爹,但她不明白為何她爹要改名叫螳螂。她想起野外瞧過母螳螂會交配完后吃掉公螳螂的事,心忖莫約娘臨終時心里還是恨,恨她爹用完了她就一腳踹開娶別人,這跟母螳螂做的缺德事差不多,故而以螳螂之名罵她爹,也是無可厚非。
然照曲陵南想,罵完了不就該閉眼了嗎?事情又壞了,她足足幫她娘合了不下十次眼皮,她娘還撐著不肯闔眼。曲陵南當時心里就疑惑,怕她娘又要整什麼幺蛾子,看這架勢,只怕死了還得繼續折騰,折騰不了自己了,就折騰她。
果不其然,入土沒多久,曲陵南就開始整宿整宿夢見娘親,娘親在她夢里哭得無聲無息,梨花帶雨,如詩如畫,如泣如訴。可曲陵南煩得不行,因為在夢境里,她娘只負責哭,別的啥也不說。
“你到底哭啥呀?”曲陵南耐著性子問。
她娘掩面抽泣,沒回應。
“你不說我咋知道哇?”曲陵南試圖跟她講理,“我不知道就啥也做不了哇。”
沒用,她娘繼續哭。
曲陵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親掩面哀泣,欲說還休。世間多少事,壞就壞在不好好說話上,明白話不說,明白道不走,她想破了腦袋,也鬧不清楚她娘到底是要啥。
“給你燒多點紙錢?”曲陵南商量著問。
“給你燒倆丫頭伺候?”
“要不我打兩只斑鳩拔了尾巴尖毛給你做頂冠子?”
“你到底想怎麼著吧,”小姑娘發了狠,在夢里抽出柴刀,一刀劈在石頭上,哐當一聲火星四濺。
她娘的眼睛卻亮了。
小姑娘烏溜溜的眼珠子從她娘臉上移到手中明晃晃的柴刀上,也點亮了。
原來是這樣。她恍然大悟。早說嘛。
能用柴刀解決的事,都不算難事,曲陵南微瞇雙眼,面無表情地想。
過了幾天,她收拾了個小包袱,扮成個小子下了山,連趕一百多里路,走了幾天幾夜,風塵仆仆。跋過山涉過水,進了村過了鎮,好容易趕到他爹娶親前來到河魏城。進了城她要管城邊賣茶水的老板娘討了一碗水,就著自己做的窩窩頭,蹲在路邊啃了起來。
啃完了,曲陵南還了碗,問傅家在哪。
“喲,你可是打聽‘傅半城’傅老爺府邸?”
曲陵南沒記得她爹叫傅半城,于是老實說:“是姓傅,但不叫傅半城。”
“外鄉小子忒沒見識,那傅半城可不是傅老爺名諱,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敢直呼他老人家?這半城說的是半個河魏城都是他傅家的,富貴之極的意思。
你打聽傅家干嘛啊?你是他家遠房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