屆時,將軍的賢名必將千古流芳,民心必將歸順,賢人也會如潮涌來。如此,何事不成?請將軍莫要因為眼前利益,忘了長久將來——”
眼前少年緊抿嘴唇,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那只伸出的手,終于落了下去。
秦秾華低頭,彎腰,雙膝向下跪去。
她沒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撈了起來。
秦曜淵抱著她,面色鐵青走向主帳。
“將軍!”巢弘氣急敗壞地喊道。
他頭也不回。
秦曜淵把她放到主帳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撐著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來,緊接著又要給他跪下。
他一把將她提起,雙臂如鐵箍一般環繞著她,防止著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見,他又高了,秦秾華如今要仰頭才能對上他被怒火燒得發紅的眼睛。
少年的青澀已經快要從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窩深邃,一雙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殘酷的美麗。
他已經十八歲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覺陌生。
伏羅十八歲的時候,屠了第一個城,留下第一處尸山血海。
秦秾華沒有見過真正的伏羅,可是她有一種預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個讓人望風而逃的伏羅。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痛攥著她一起墜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殺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帶,露出毫無防備的前胸,又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塞進她手中。
“我寧愿你直接殺了我——”他氣得聲音發顫:“也不要用作踐自己的方法來捅我的心!”
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可是已經夠了。
她緊皺的眉心,源源不斷的淚水,還有那雙哭泣時習慣性閉上的眼睛,不斷顫抖的睫毛——她就像一個溺水瀕死的人,雖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她的無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將他的五臟六腑絞得稀爛。
“阿姊……你聽我說,我沒有沖動行事。”他努力解釋,祈求地看著她的眼睛:“檀州死守七個月,真武軍損失七萬余人,我屠檀州,是為殺雞儆猴,否則此例一開,之后的瀛洲等地必會堅守不降,一旦拉長攻城時間,就有可能等來大夏主力壓境,到了那時候,真武軍再想拿回其余幾州就難了。”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個嚇破了膽的俘虜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結局傳進還未收復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會分化,即便官吏有心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會為真武軍打開城門。”
“阿姊,我并非是圖眼前一時之快。”他說:“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麼?”
眼淚淌過秦秾華的面頰,燙得她渾身顫抖。
她在想,伏羅屠城無數,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樣?
他前期殺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無一人敢出面對壘,無一弓敢發一矢的鋪墊。
天下百姓,識字者寥寥無幾,他不喊口號,不發檄文,只用熾熱的鮮血,就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個大字深深地烙在每個人的心中。
他是亂世的梟雄,只能做詭智的暴君。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伏羅,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教他王道,那麼是否今天一幕,會有所不同?
不……不會。
如果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伏羅,她絕不會容忍他活過一月。
秦秾華終于睜眼,從淚光后看著她的少年:“你說非是圖一時之快,那你想過金雷十三州光復之后的以后嗎?”
“我——”
秦秾華打斷他:“你想過,回京之后的以后嗎?你想過,大道登極之后的以后嗎?”
“……”
“民為貴,君為輕。是故得民心者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為諸侯,得諸侯之心者為大夫。”她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戾不為君。”
“將軍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嗎?一個屠過城的皇帝,會有元元之民敢于歸順嗎?會有憂國憂民的賢士愿意效忠嗎?”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沖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燒殺□□的惡棍還是保家衛國的士兵?他們借著聲張正義的名義,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殺人越貨的草寇打個“替天行道”的旗子,難道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忠義之士了?”
秦秾華蒼白的臉上淚光閃爍,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讓她搖搖欲墜。
她泣聲道:
“這樣的軍隊,會是王師嗎?率領如此軍隊的統帥,會是撥亂反正的天下之主嗎?”
帳內雅雀無聲,許久后,傳來少年的聲音。
“……我想過。”
秦曜淵看著她朦朧的淚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個暴君……天下人才會需要你。”
“你為善,我為惡……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為若沒有你,我就是脫韁的野馬,出籠的野獸……”他說:“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少年的話,讓她僵在原地,淚如泉涌。
他什麼都知道——
無窮無盡的羞愧淹沒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縱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聲傳遍玉京,本質上和他說的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