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無法窺見女子全貌,然僅憑這堪稱絕色的一只手, 再平靜無波的海面也能蕩出無窮漣漪。
正值六月酷暑,馬車里卻燃著火盆, 橘紅色的火舌舔舐悶熱空氣, 車內只她一人。
除了她, 旁人也受不住這般烘烤。
秦秾華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將棉布繡帕扔入火盆。
從去年開始,她就不再用絲質手帕,即便她燒得起,也難免心疼。
馬車門開了一小條縫,種玉塞了半個腦袋進來:“夫人,我聽見你咳了。可要喝水,吃些水果?”
“略微小咳罷了。”秦秾華笑了笑,輕聲道:“還有多久才到涿州?”
種玉回頭對外邊駕車的車夫說了什麼,又轉過頭道:“快了!日落前就我們就能進涿州城門!”
秦秾華沒有接話,種玉仍然興致不減,自顧自道:“我聽說將軍在涿州都準備好了,刺史府改得和我們在瓜州時一模一樣,夫人一點兒也不用擔心不便。將軍真有心,得知夫人今日抵達后,特意令涿州商鋪夜市今夜通宵達旦營業。”
她捂嘴笑道:“現在大家都知道,將軍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約會呢。”
秦秾華也跟著笑了笑。
兩年半的時間里,秦曜淵先后光復了瓜、寰、沁等八州,秦秾華也遵守諾言,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后,從大后方瓜州轉移至地處中央的涿州。
車隊進城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氛。
長街兩旁的圍觀人群鴉雀無聲,一雙雙忐忑害怕的眼睛看著這金戈鐵馬的車隊,忽然,一個孩童掙脫婦人的束縛,沖出人群,正對車隊扔出一物。
“有刺客!保護夫人!”
刷刷刷地一陣刀劍出鞘聲,夾雜著一聲淡淡的“住手”,那幾乎橫上孩童脖頸的刀刃又收了回來。
雞蛋砸在馬車身上,發出一陣惡臭。
孩童母親這才回過神來,面無人色地沖了出去,一把抱住孩子,將其護在懷中。
“夫人慈悲……夫人慈悲……我兒還小,不懂事,饒了我兒吧……”
她不斷朝馬車方向砰砰磕頭,間歇想要按下自己兒子的頭,可是孩童梗著脖子站在原地,不肯跪,不肯拜,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走下馬車的絳紫色人影,面紅耳赤地怒吼:
“你也是夏人,為什麼要幫著他們?!叛徒!叛徒!叛徒!”
他不過七八歲年紀,那雙本該無邪的眼睛卻已知曉仇恨。
秦秾華抬手示意不需護衛,走到孩童面前,先扶起了已經將青石地面磕出斑斑鮮血的婦人。
“童言無忌,你放心吧,我不怪他。”她輕聲道。
不等婦人開口,男童先氣得五官扭曲:“不要你這個賣國賊假好心!要殺要剮沖我來!”
秦秾華終于看向他,不急不怒,緩緩道:
“誰告訴你,我是夏人?”
周圍人群響起窸窸窣窣的私語聲。
男童激動道:“你叫毘汐奴!膚色和我們一樣!你還說自己不是夏人?!”
男童膚色白皙,有胡人特征,五官輪廓卻是標準的漢人模樣,長街兩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余年,百姓已更迭數代,祖輩仍知自己是朔人,父輩也知夏人是侵略者,而這些孫輩呢?
在他們看來,真武軍才是侵略者,大夏才是他們的歸屬。
“你是夏人嗎?”秦秾華反問。
“我當然是!”
“他是嗎?”秦秾華看向一旁婦人。后者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看她,顫聲道:“他的祖父是夏人……”
“聽見了嗎?你的祖父才是夏人。”秦秾華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男童淚如泉涌,憤怒大喊:“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我也知道——男子漢大丈夫,絕不貪生怕死!你身為夏人,卻賣國求榮,幫著朔人來打我們!我不服你!我恨你!你殺了我吧,我是不會向你求饒的!”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男童聲嘶力竭,秦秾華依舊緩緩道:“你不是。”
他哭著在婦人懷中掙扎,想要沖過來打她,婦人也痛哭流涕,拼命抱著他。
兩旁百姓紛紛露出惻隱和悲戚的神色,涿州和瓜州不同,已經深處金雷,緊鄰大夏,越是緊鄰大夏,胡化越是嚴重,涿州如此,檀州如此,還未收復的瀛洲等地皆是如此。
秦秾華道:“你不是。”
她抬頭看著周遭面露悲戚的眾人,一字一頓道:
“你們都不是。”
“只有庇佑過你們的國家,你們才是它的人民。”
“大夏庇佑過你們嗎?夏皇庇佑過你們嗎?你們的父母官,庇佑過你們嗎?!”
無人應聲,女子的大袖在風中簌簌作響。
她的身影單薄如紙,聲音卻沉穩有力,直入人心。
“天地初開,光陰千載,世間先有了人,再有的家,無數個小家聚在一起,才誕生出你我的大家!”
“若你們在這個大家里面黃肌瘦,人無安日,冤屈無處訴說,希望無處安放——若這大家里處處都有凍死、餓死、人相食之人,而家主糧倉里卻有吃不完的米糧肉脯正在悄悄腐爛,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正在褪色變質——若這個大家讓你們連人都做不成,叫你們當犬做彘——你真的是這個大家中的一員嗎?!這個大家,真的當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