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常不確定她發出的是不是女人對男人的邀請,但他確實感到了心動。
也許是酒精作用,他的心臟砰砰直跳,眼前也略有模糊。
他用力甩了甩頭,朝著秦秾華走了過去。
“你我二人足矣。阿姊是怎麼找到這個好地方的?”
他在秦秾華身邊坐下,動作略微沉重笨拙地扯下了鞋襪,學著她的樣子,把雙腳伸入了溫泉水中。
“淵兒帶我來的。”
秦曜常因她提到另一個名字而感到不快,腳下的波瀾也動蕩起來。
“這池子終歸是小家子氣了些,等回京,我給阿姊在南山建一座院子,再引溫泉水過去,阿姊想什麼時候泡,便什麼時候泡。”他若有所指道:“阿姊這般的美人,怎能沒有一座金屋?”
秦秾華笑而不語,他繼續說道:
“阿、阿姊……你別管秦曜淵了,別說他的身世遲早要惹禍上身,便是沒有這些,他身上有異族血脈,朝臣和百姓也是斷不可能讓他上位的。你、你怎麼會偏偏選了他呢?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登極的可能!”
他的左手往一邊摸去,想要握秦秾華撐在鵝卵石上的那只手,然而沒等他摸到指尖,那只手已經縮回了袖中。
他抬頭朝她看去,她依然露著淡淡的微笑。
明明近在咫尺,她那如神俯視世間的神色,卻讓他覺得遙不可及。
他喃喃道:“阿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等她說話,他道:“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樣,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就因為……我是宮女生的。但是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都后悔今天看不起我……”
他越說,身子越歪,當他無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而不得不已手肘撐地時,他終于覺出一絲不對。
“阿姊……我是怎麼了?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別忘了,父皇母后,還有我的母妃,他們都在山下……秦曜淵的把柄,也在我手里,我不松口,你永遠也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你若殺了我……你若殺了我……”
秦秾華沒有看他。
她凝目望著山下的燈火,輕聲說:“常兒,你聽。”
秦曜常努力提起精神去聽,山下遠遠傳來嘩然和兵器甲胄所壓的沉重腳步聲。毫無疑問,山下有什麼事情發生了,而且還是足以驚動整個營地的大事。
“父皇母后,滿朝文武,怕是誰都沒有心思來尋你了。”
“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秦秾華笑了,用腳撥動一池暖水。“我在做什麼,常兒不是看得見麼?”
秦曜常忽然暴怒,將僅剩的全部力氣用于這錘在地上的一拳。
“你到底做了什麼?!”
濕潤溫熱的泥土紛飛,秦秾華微笑著,眼也不眨。
“只是孔敏學幸存的小女兒告御狀而已,常兒不是已經知道了麼?為何如此驚訝?”
他一愣:“告御狀?她不是……”
“她不是走水路上京了麼?”秦秾華替他說完剩下的話,他呆了一會,反應過來,怒聲道:“你騙了我——”
“你自己偷聽墻角,聽得不準反來怪我?”秦秾華笑道:“也多虧了常兒在暗中為我忙活,無形之中,幫了阿姊好大一個忙呢。要不是你,我還真的想不到什麼方法,突破穆氏布下的天羅地網,把孔敏學的小女兒活著送到父皇和朝臣面前。這一切,都多虧了你呢。”
“你詐我……”
秦曜常咬破舌尖,用疼痛來保持大腦的清醒。
“兵不厭詐的道理,常兒既想踏入這大朔最渾的一灘水,又怎能不把這個道理記在心上呢?”她憐憫地看著他:“難不成,你覺得只憑一封信,就能嚇破我的膽子,讓我成為只聽你號令的提線木偶?你既不敢如此斷言穆氏、裴氏,又為何認為,我就會乖乖做你手中木偶?”
“有時候,我既可惜自己是個女人,有時候,又慶幸自己是個女人。”她低聲道:“因為我是個女人,即便我走在最前面,人們看見的,永遠是我之后的男人。也因為我是個女人,他們尋找威脅自身的幕后黑手時,也總會把目光略過我……只因為我是個女人,一個活得過今年,也難言明年的病弱女人。一個即便茍延殘喘,也遲早會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為他人耗盡一生的女人。你呢……你也是這樣想的罷?”
她抬起他的下巴,輕聲道:
“一個女人罷了……有什麼好警惕的?”
秦曜常恨恨地盯著她,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怒是怕。
她驟然收手,秦曜常措手不及倒在池邊,側臉砸入濕潤泥土。
“我不愿輕易殺人。”
她聲音轉沉,平靜而冷漠,就像在捧讀一本無悲無喜的玄奧佛經。
“商海有商海的規則,政壇有政壇的游戲,踏入這盤棋,就要守這盤棋的規矩。你自己打破做人的底線,就別怪我用非人的方式對你。”
秦曜常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他的勇氣和酒精烘起的熱氣一起從身體里逐漸流光了,他的雙腳還在溫泉池子里,泉水的熱,卻反而更襯托他渾身止不住的冷。
他怕了,真的怕了,怕死,也怕眼前神色平淡的秦秾華。
“阿姊……阿姊……你不能殺我……那封信,信還在我手里……我告訴你信在什麼人那兒,你別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