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緊鎖眉頭, 伏在矮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麼。
秦秾華的視野決定她只能看見少年在宣紙上移走的筆勢,對她來說, 這已足夠。
她單手撐在發髻旁,另一只手抬起綴滿紫花的泡桐花枝, 輕輕掃在少年下巴,懶懶道:
“‘憎’字, 寫錯了。”
“……哪里錯了?”少年抬頭,狼般銳利的視線緊盯著她。
“曾的下方是日,不是白……”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 她揚唇一聲低笑:“你多了一撇。”
少年一臉不悅地躲開惡作劇的泡桐花枝, 握著筆涂涂改改幾次。
“念一遍。”秦秾華說。
“愛而知其惡, 憎而知其善……”
“是什麼意思?”
“……”
少年沉默著,眉心豎起一個疑惑的“一”。
“這句話出自《禮記》,原句為‘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意思是,對賢能的人要親近而尊敬他,敬畏而喜愛他。即使喜愛他,也要知道他的短處,即便憎恨他,也要明白他的善處。”
秦秾華循循善誘道:
“引申到為君之道,你能明白什麼?”
“……”
少年的眉心多了兩道,擰成一個糾結的“川”。
“為君者,最忌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秦秾華露出微笑,綴滿繁花的泡桐花枝輕輕點上少年緊擰的眉頭。
紫花占滿視野,搖曳多姿,秾華背后,又是秾華。
“既為君者,就要明白人無完人的道理。為君者,若帶上私人感情定義事物,那他離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
春風溫暖而和煦,少女的聲音低柔而輕靈,她溫柔注視少年,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只映著她微笑的面孔。
“好和壞只是一個相對狀態。
此時,此刻,此種行為,有利于你的才叫好人,然而……”她笑道:“沒有人能永遠做有利于你的事,因此,也沒有人能永遠做個好人。”
“所以愛而知其惡,是為了防止背后一刀;憎而知其善,是以便于回收利用。”秦秾華輕聲道:“為了一時的喜悅和一時的憎恨,決斷一人或一個組織的生死,是為君者,最愚蠢的行為。”
這一段長篇大論,可以濃縮為短短一句:
政治的優先級別應高于個人感情。
話語雖短,句子卻重,秦秾華不打算現在就教給他這個道理。
站在她的立場而言,過于明智的君主非她所愿。
“假若你為君王,在你眼前的是貪權戀勢的首輔,買官鬻爵的尚書,捕風捉影的酷吏,抨擊國策的清流——”
四朵紫花在少年面前一字排開,她抬起明眸,輕聲道:
“何人該貶?”
“首輔?”
“錯。”她拿起代表清流的那朵紫花拋開,說:“再好的制度也有缺陷,一個方案只能解決部分問題,一代人也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事。有一種人卻不能明白這一點,他們以抨擊國策為傲,以唱衰國家為樂,叫他拿出更好解決方案,卻又支吾難言。這種人,若只在茶館閑談幾句,大可視而不見,若在朝為官,則必須逐其領頭人物,以儆效尤。”
“為何?”
“組織軍心不可動搖,君王威嚴不可損害。”
少年認真聽著,似懂非懂。
秦秾華又問:“何人該殺?”
“酷吏?”
“錯。”
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這次,扔進了燃燒的火爐里。
“君王為何為君王?不是因為頭戴冕旒,也不是因為坐在龍椅,而是因為他有給予權利的能力。
對為君者而言,天下只有一種人該殺,那就是奪取君王之力的人。”
“至于貪權戀勢的首輔和捕風捉影的酷吏,都是利刃,利刃用得好,傷敵一千,用得不好,自損八百。刀始終是那把刀,如果用得不好,要怨要怪,也該是握不住刀的自己,和刀有什麼關系?”她笑了,唇邊隱有深意:“刀,只是刀罷了。”
“什麼島?”
一個明亮鮮艷的五彩身影從泡桐樹林中走出,八公主昂頭挺胸,滿臉傲氣,身后跟著五六個隨侍的內侍和宮女。
秦秾華的目光從她身上鮮艷奪目的羽衣上掠過,笑道:“隨口一說罷了。八妹今日也是來賞花的?你這身霓虹羽衣,可是艷壓了這滿樹泡桐花,讓七姐移不開眼睛了。”
一抹紅霞掠上秦輝仙臉龐,她飛快錯開秦秾華視線,下巴抬高,從鼻腔里不怎麼有氣勢地哼了一聲:“算你識貨,這百鳥衣,可是我外祖父送我的及笄禮物,由一百種瑞鳥的羽毛編織而成,乃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品。”
“的確是難得的珍品,裴閣老為了讓八妹高興,一定耗費不少功夫才得了這一件百鳥衣。”秦秾華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身上的羽衣,真心實意地稱贊道:“我上一次看到如此佳品,還是穆首輔在六皇子生辰禮上送出的那尊狀若梅樹的七尺珊瑚樹。”
“那呆在海里等著你撈的死物算什麼!這百鳥衣才是萬金難求,尋常人連見都難見一面!”秦輝仙氣鼓鼓道。
“這麼說,我沾了八妹的光,也不是尋常人了?”秦秾華笑道。
秦輝仙氣勢驟弱,她慢騰騰在竹席上坐下,觀她表情,一定已經努力自然了,只是僵硬的肢體動作出賣了她。
“你實在喜歡的話……”她瞟著天邊,聲若蚊蠅:“送給你……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