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已病入膏肓,連我也認不清了。
夜雨如注,草木深深,是黎明前最黑的夜。
屋中再無旁人,我附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娘,這是我的女兒,我帶她來看你了。」
許是回光返照,我娘有一瞬的清醒。
她強撐著支起身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懷中的孩子。
這后邊,我不太敢來看她。
每次來,她都念叨著舊事,每一句話,都在否定我的人生。
而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我聽到她哭著說:「你怎麼敢生下她呢!難道,你還想讓你的丫頭,再聽一次崔屠戶的那種臟話嗎?」
「寅娘,別生丫頭、別生丫頭啊……」
她反反復復說了好幾遍這句話,而后便躺倒在榻上,再沒了聲響。
許是,在又一個黑暗冰冷的寅時罷。
14
我許久不曾聽到的轟鳴,再一次占據了我的腦海。
我在細細回想,我記憶中的我娘。
她曾經很美,哪怕穿著粗布麻衣,也能看出她肌膚勝雪、身姿曼妙,一眼勾魂。
她原本攢了不少錢,哪怕不嫁人,體體面面過完一生是足夠的。
可她一門心思撲在了我爹的身上,獨身的女人帶個孩子實在開銷大,花完了她的積蓄不說,還將她拖入了更深的泥沼。
所以我曾幾何時,下定了決心,是絕不生養的。
只是我反抗不了,還是不得已懷了身孕,生下了一個女兒。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生孩子,但我知道,在我眼里,丫頭和小子都一樣。
我伸出手,為我娘合上眼,而后看向了襁褓里,睜大眼睛、滿目好奇的嬰兒。
我沒忍住哽咽了一下。
我知道她聽不懂,但我還是想對她說點什麼。
「對不起,姝華。我的家,沒能教會我如何愛自己的孩子。
「若你跟著我,沒有最要緊的父母之愛,不能溫飽,還要飽受世人的辱罵,那我留你在我的身邊,才當真是害了你。」
我將臉埋進她又香又暖的襁褓中,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落淚哭泣。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帶著幾個小廝,去了城南的菜市。
崔屠戶老了,滿頭的白發,那一身橫肉滿是褶子,耷拉在他的身上。
我故作好奇,跟附近的菜販子打聽他。
菜販子們說,崔屠戶年輕時花天酒地,手里攢不住錢。原本還有個媳婦兒,但給媳婦兒的治病錢都被他敗光了,所以媳婦兒病死了,他就一直孤身一個人到現在。
人老了,看著恓惶,手上沒什麼勁兒,照舊養著幾頭豬賣豬肉,但生意早不如從前了。
我聽著菜販子唏噓,只想著一件事:無依無靠,倒是更好辦了。
我給小廝們指了指崔屠戶,讓他們趁夜色,悄悄跟上他。
「剁豬食,你們可會嗎?」
一個小廝率先反應過來,討好地對我說道:「寅姑姑,小的會。」
「小的還知道,村子里的那些豬,吃雜食,只要掉進他們食槽里的,沒有不吃的。」
我笑著點點頭,將幾兩銀子賞給了他們。
我要他死,我要他為我娘陪葬。
我徐徐走過去,站在了崔屠戶的面前。
他抬眼看到了我的裙擺,大概見我穿戴不凡,以為我是有錢人家派來采買的人,便連忙討好著問我要點什麼。
我隨口點了幾樣生肉,見他原本已低下頭去,卻又尋思什麼似的,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地問他:「你這屠戶,看我作甚?」
崔屠戶連忙一臉諂笑地低下頭切肉:「夫人生得極美,我看著倒像我認識的一個故人。」
我笑道:「故人今何在啊?」
他自然不知道,撓撓頭,插科打諢掀了過去:「我亦不相熟的,許是走了,也許是死了,也沒甚相干。」
是了,他才不會記掛我娘的死活。
臨走時,我付了錢后,又從荷包里額外取出兩個銅板來。
我將手一揚,兩個銅板掉在他的案板上,叮當作響。
「賞你的。」
說罷,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15
我后來的日子,過得還算順風順水。
姝華自小認在陳恩長公主膝下,我與個別知曉的奴才,對她的身世諱莫如深,世人都認她是長公主嫡親的女兒。
她在寵愛與尊敬中,無憂無慮地長大了。
那是我羨慕不來的生活,但能落在我的親生女兒身上, 我倒也覺得安慰。
陳恩強勢, 姝華越大,她越折磨秦子霖。所以秦子霖倒是年紀不大就撒手人寰了,只留陳恩一人,舒舒心心地頤養天年。
她給姝華招了個女婿上門,也算王孫公子, 但看著很是平庸木訥,倒是不配姝華的靈氣。
但我想, 陳恩該也是和秦子霖相像, 頗有些色厲內荏。
她一方面,全然倚仗自己的權力得到一切, 另一方面,又被這權力反噬, 得不到一點真心。
唯獨姝華被她養大,一口一個「娘親」是真心實意。
但可惜, 陳恩對著姝華這唯一愛她的人, 打一開始卻只有謊言。
所以即便在姝華如何鬧著說,嫁人當嫁心上人時,陳恩也寧可給姝華配一個不相愛但聽話沒本事的人。
她如此緊緊攥著姝華的一切,細想來也是可憐。
非是姝華需要她, 而是她離不開姝華的愛。
而我呢, 我從始至終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只做忠仆,絕不反水。
陳恩許我的平安終老,看在姝華的面子上也做到了。
只不過在姝華成家之后, 隨著陳恩年紀漸長, 越來越依賴姝華后, 就對我逐漸忌憚了起來。
我不識字,更不會寫字,所以索性自己去買了啞藥, 老老實實當一個說不出真相的啞巴。
啞了, 也好。
畢竟至此,我已不想再對任何一個人講話了。
我這一生,掏心掏肺講真話的時候,無人在意。后來為了求生, 便只有滿目假意、滿嘴謊言了。
倒不如此刻寧靜, 我坐在陳恩身后,還能在姝華甜甜地行禮喚「娘親」時, 于心底默默地應一聲。
后來的后來,我一時興起, 回了趟老宅子。
久無人住, 本就殘破的房子, 大多都坍塌了。
草木遮天蔽日, 青苔于墻角叢生。
我偶遇了陳冬生。
彼時,他已子孫滿堂。
應是他的長孫科考上了榜,街巷里嗩吶笙簫一片喜樂, 他被一個年輕人扶到高頭大馬上,向他家的方向走。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我與他皆滿頭白發, 曾經鄰里鄰居大差不差,如今卻是天壤之別,陌路兩條了。
也好、也好。
也罷、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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