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兵不動,實則退居幕后,要演一場戲,坐實其罪名。
那日回宮已是月上中天。
卻收到了蘭汀姑姑轉交的一封信。
「本該過幾天再給你的,但我想做個違約之人。」
那信字句溫柔誠懇,仿佛可見那姑娘的溫和笑語,卻讓他越發困惑。
她說他先幫了她。
可在他腦海里,那日佛堂大雪,是他們初見。
他懷著疑慮夜不能寐,恍惚淺淺睡去。
夢中他仍是棲霞宮孤苦無依的五皇子,卻行動不能,只作看客。
他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著都城里興亡起伏的樁樁件件,竟與那姑娘所說的「大夢一場」,處處重合。
他看見她連日高燒,仍要為祖母尋醫問藥。
看見她被未婚夫婿避之不及,看見她頹然雨中,憔悴不堪。
又看見她破廟之中擦拭佛像,從高處跌落——
他想伸手去扶,卻動彈不得。
他看見她帷幕后彈琴,雙手鮮血淋漓。
他心痛不已,幾欲長嘯,他四處著力,想要撞開這無形的壁壘,去抱一抱自己心愛的姑娘。
可他只是個看客。
身在夢中,毫無章法。
直到最后一日,他看見裴府張燈結彩,要迎娶九公主。
夫妻二人拜過天地,便謀劃著要取那姑娘的性命。
三媒六聘不算禮,他們的新婚夜,要以無辜之人的鮮血作賀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與狂亂,他一遍遍拷問上天為何如此待他的姑娘。
那姑娘是個極好極好的姑娘,她該遇到極好極好的人,過極好極好的一生。
為何這般待她!
他是白虹貫日的英豪,他快要撕心裂肺。
他終于主宰了夢境。
他取一匹快馬,連敲數道城門,急急要向城郊破廟趕去。
初雪夜,天大寒。
他要救他的姑娘。
他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雙翼。
「可是后來……」少年將軍忍痛低眉,竟是說不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
后來的事,我都知道。
城郊的破廟里,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挾著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著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尸。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著將我抱在懷里, 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 天大寒。
顧九淵趕來救我的第一面,就已經與我情深義重。
而后春秋歷遍,佛堂大雪,我見顧九淵的第一面,他便是我的恩人。
前世今生,有菩薩低眉,忍看紅塵。
而我與顧九淵的因緣, 如魚銜尾,陰陽相生。
一念生菩提。
25
后來史書工筆, 寥寥幾筆, 給這場禍事定了性。
四皇子九津不忠不孝,伙同母家謀逆, 率禁軍圍城,意圖逼宮。
幸而五皇子九淵自西北請回忠勇侯舊部,神兵天降,拱衛皇都。
此一戰, 顧九淵得封太子。
俞妃與四皇子皆被處死,俞氏滿門處斬。
后來又查出, 裴家與死在戰亂中的九公主過從甚密,亦有謀逆之心。
念其有意無行,陛下開恩,滿門流放。
裴殊流放的路, 要經過忠勇侯府。
那天,我與祖父母正在飲茶賞花。
門外傳來凄厲的一聲叫喊。
他說:「若慈,無論你信不信, 我當真心悅于你。」
侍女說, 裴家二郎當即就被杖罰數十下, 無聲無息地被拖走了。
我沒有吭聲,只是轉著腕上的菩提珠。
那是顧九淵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他公務繁忙, 仍要親手雕琢。
菩提過處, 明臺清凈。
他說:「若慈, 此生有我在, 你坐佛堂,再不必有憂愁。」
今年我十六歲,未曾死在大雪天。
祖父母也都在我身邊。
內侍帶來太后娘娘的旨意。
說忠勇侯府的宋姑娘,于事變之中慷慨大義, 情愿赴死,也要守住天家正統。至忠至孝,堪為太子良配, 是以, 賜婚太子。
這是太后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內侍身后, 有人撥柳問花,行至我身前,珍而重之地, 握住了我的手。
一雙漆黑的眼眸,凝住一重又一重勘不破的輪回。
世間因果千百種,良緣一線相牽。
我們于風雪中絕望, 卻也在風雪中得到拯救。
風雪散盡,日暖花長。
觀音低眉,不問紅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