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柳家的女兒,雖然不至于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學問也確實算不得好,一直被那個什麼京城第一才女用來做對比,每次都被比下去,來時聽到了這話,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
她把一群人寫的詩作的畫,一股子全扔進了爐火里,于是幾人爭吵起來,歷來隆重的賞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鬧劇收場。
顧琉知道以后把我召了過去,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顯然心情愉悅,我還沒跪下行禮,就把我扶了起來。他問我,為什麼不像柳熙妍那樣,把她們的詞詞畫畫都扔進火里。
我微微訝異地看他,從沒想過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樣隨心所欲。
她有底氣,我沒有。
顧琉披了外衣,看起來是要出門了,他站著任宮人整理衣著,微歪著頭看向我:「你不是有一個很大的印璽嗎?」
「挺沉的,正好可以當板磚用。誰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腦袋,不論是誰,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從太監手里接過來一個湯婆子,塞到我手里,不看臉只看那慢條斯理的言行,矜貴又優雅,出口的話,卻暴露了他是個草菅人命的暴君。
輕飄飄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給你兜著。」
我不敢貿然回話,垂著頭假裝發呆。
朔雪初晴,寒天凜日。一陣冷風過后,他身后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湯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窩里。
22
顧琉說:「隨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穿過守衛森嚴的門樓,看著他閑庭信步似的踏著雪前行,最終停在了皇宮最外圍的城墻上。
遠遠可見京城千家萬戶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屋頂,鱗次櫛比,星羅棋布。
他問我,今天那群妃子們對著矮墻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終一言不發,我的心里,在想什麼。
我發現他其實對宮里發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概率也是他不想理會,懶得知道。
我盯著鞋面上精細的繡花,老實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難熬,吃不飽,也穿不暖。但我和母親好歹還有個住所,我見過太多顛沛流離連一碗米湯都要爭得頭破血流的人。
「她們眼里宮墻是困厄,是牢籠。可我覺得,在宮里面能吃飽穿暖,世上奢華享樂的東西都聚在這里,不用忍受饑寒困苦,已經足夠幸運。吃不飽的人是不會想那麼多的,世上還有很多人,一輩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腳下擠著扎根。」
顧琉深邃的眸子望著我,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會想到洛城,他垂眸彈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張弓箭,輕聲嘆:「洛城的冬天確實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飛鳥,「看到那只鳥了嗎?它飛得高遠,不受束縛,但你手里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來。」
顧琉把我圈進懷里,把著我的手,對準天上那只高速掠過的飛鳥,天地邈遠,一點如豆。
拉弓,挽箭,一擊必中。
飛鳥落在城墻下。
「看到腳下這城墻了嗎?皇宮里最高的墻,重重守衛,可你手里有令牌,依然能輕易踏出去。」
顧琉注視著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讓我知曉的道理。
他帶著我親自下了城樓,在宮門外把那只死掉的鴿子撿起來,上面綁著一封信。
我以為他只是言語間隨意挑了一只獵物,沒想到他還順手攔截了別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顧琉就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我聽,大概意思是有人準備刺殺他,謀劃許久,幾個假宮女太監潛入他的寢宮,卻發現平常都在那兒的皇帝不見了,立即傳信給宮外的同伙商量對策。
被暗殺慣了,顧琉習以為常,隨手安排底下的人找來別的信鴿,把他們的信傳過去,挖出了主謀,然后宮內外的參與者都一起拿下。那幾天宮里又接連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后顧琉讓我每天去勤政殿給他研墨,踩過冰封的血跡,我卻不再感到害怕。
其實研墨不費什麼時間,剩下大部分時候,顧琉閑暇時,就親手教我認字,一個字一個字認,讓我照著他挑選的書帖臨摹,讓德高望重的老臣帶我背書。
我后知后覺意識到,原來他是在教我讀書寫字。
別人嘲諷我不識字,他當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宮,可那又有什麼用呢,或許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們的內心,依然對我輕看鄙夷。
是這樣的,并沒有錯。
所以我學得很認真,比別人少了十數年的積累,必須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學會的第一個字,是「顧」,第二個字,是「琉」。
「顧琉」。
不是當作圖案強行記住的顧琉,而是一筆一畫,我親手寫下的名字。
老臣初時很抗拒,甚至厭惡看到我,他覺得皇帝是拿他在討后宮女人的歡心,簡直是故意辱沒斯文。后來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對我改觀,再后來他開始夸我聰穎,后悔沒有早點遇到將我收作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