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陳大人是個識時務的,這一點我知道。他聽了連忙說:「七公子說的是,我們也沒有過多叨擾的意思。劍穗姑娘可是我們江淮最動人的女子,想必一定能替我們盡好地主之誼。那我們就告辭了。」
人間無數光景,不過匆匆一面。
這個即將與我永別的紅塵過客,送了我人生第一場正式的告別。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低著頭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悶酒。
我也一杯一杯地跟。我忍不住在心里猜想,他的心意低沉里會不會摻雜了些許不舍呢?還是只是在向他母親的世界默默辭行呢。
花濃和沈副將與我們同坐一起,也不曾說一句話。我望了花濃一眼,淺淺地笑著。我發覺花濃的眼神里滿是哀傷與不舍,朦朦隱隱,恰如青山環霧。
我知道是在為我而心傷,她早就是個看透了一切的傷心人,和我一樣苦苦煎熬著,細掃著燃心的灰。一個真正良善的人,哪怕萬年無法見到天日,也依然為別人祈禱一場日出。
這個年輕而清醒的女子,曾為我犯過一次傻。她私下找過七公子,誠懇地請求他把我帶走。
七公子什麼都沒有說,我躲在屏風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想得明白。
想到這,我輕輕地拍拍她的手。我們啊,命都刻在煙花里了。冷又絢麗,只有來路,沒有去處。
七公子那壺酒盡了,起身走向門口。
我跟得很慢,保持了一段距離,正如我們倆的命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肯說話,只走到大門處,停下身目送。他站在門外,不知在望著什麼。
過了一會,馬車攜塵到來,旁邊站著幾個軍士,想是沈副將派給他的。
他上車的那一瞬,突然停住,然后轉過身對我說:
「劍穗,我姓李,單名一個復,我希望你記得。」
「劍穗不是我的本名,我希望你忘掉。」
我笑著對他說。
原來辭別也是難事,早知這場景竟如年關雪,我就該把心腸都鎖在妝奩里,只帶著妖冶又無情的畫皮來赴這場離別宴。
李復,我終于知曉了他的名字。
才剛剛算相識,就要此生不見了。
如果天上有掌管人世離別的神,那他一定過來蒙住了我們的眼。
才會在四目相對之時,讓兩個人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看著他上了車,我裝作漫不經心地擦了擦臉上的淚。
一個軍士快步上前,對沈副將恭敬地說:「將軍放心,末將一定會護送七公子安全歸京。」
我擦淚的速度加快,因為這聲音.......和我夢里溫習了一遍又一遍的聲音太過相像,我急忙抬頭,試圖辨認。
一抬頭,我只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下一世。
9
那就是他,正是我漂泊的心上人。
只是我沒想到,他的天涯竟在我的咫尺之處。
我經常覺得,活著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事。行于云霧繚繞的山間,欣賞美景流連不肯前進。苦苦攀登只為登頂望遠。
但我卻只能麻木地站在一旁,不盼著明天日升,也不想聽春季淋漓雨,只能賞賞秋季傷心葉,踏一場紅塵落寞雪。
如今這個場景,我更加分不清我的心。
離別中夾雜著罕見的重逢,想來想去卻都是傷心事。
我的無名劍客以這種方式與我再會。
那個春夜里,他是多情又憂愁的郎。和那把他當了的寶劍一樣,鋒利閃著不可征服的光芒。
可是那把劍他終究是沒贖回來,我的情郎也一去不復返。
如今他穿著軍士的灰色長袍,拿著一把再也普通不過的彎刀。
曾經立誓一輩子漂泊流浪渴飲黃沙的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人世粗茶。
這讓我如何自處?我整日里扮著清高,蔑視風塵里的一切,就是因為那個曾經有劍魂的他。
如今他選擇了安穩,我反而覺得更悲哀。我奉為神靈的心尖情郎,他的脊梁彎下了。
初見時他說,我們是一樣的人。可我看來,如今的我們才是一樣的。他不再是瀟灑的江湖客,也許在他心里,和委身風塵的我,沒什麼兩樣。
都是為了活著而煎熬自己的人吧。我有什麼好埋怨,又有什麼資格失望呢?
我無比心疼他,甚至都不曾這麼心疼過自己。
在認出他的那一刻,我只覺得渾身失去了力氣,如同我為了等他耗盡了所有力氣。
沈副將交代了他幾句,他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始終不曾抬頭,那麼恭敬,與他要的人生迥然不同。
但我覺得,他知道我,如果他一直生活在這座城里,就會知道那個剛烈而自貞的女子,成了這里最有名的蕩婦。
他走了,同李七公子的馬車一同背對我,愈來愈遠。這兩個與我羈絆最深的男人,沒有人愿意回頭。
在他們的人生里,我最好的角色,也不過就是個驚艷的路人。
我鬢間的珠翠,身上的輕紗,留不住任何一顆愿意救我出苦海的心。
我還用心地心疼過這兩個男人。如今想想真是不自量力。
難道不是我最可悲嗎?還是這眾生都可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