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劍的確難得,卻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血浸過了,早就是個邪物了。而那樣的日子,我也早就過夠了。」
我鼓起勇氣去看他,自覺抵不過他炙熱的目光,又連忙低頭。
他的五官精致,江湖生涯又為他蒙上了一層光,如凝霜的美玉在烏夜中發光。
他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只說他從小就開始漂泊,不知道安穩是什麼滋味,但也知道自己停不下來。所以他這輩子也沒辦法娶親,至死只是飄蓬。今日的洞房花燭只為滿足自己一個愿望,也希望借此來溫柔一個煙花女子的一生。
因為我們都是沒辦法有個家的人。柴米油鹽,兒孫繞膝,都是空想。
他起身倒了兩杯酒,與我交杯而飲,我在心里偷偷喚了一聲郎君。
而后他為我卸去釵環,看我青絲瀑落。
他輕輕撫摸著我的發絲,嘆了口氣,哀怨地說道:「今生不能與姑娘結發為夫妻,實乃憾事。只盼你我,來世結緣。」
只盼你我,來世結緣。好遙遠又荒謬的話,可我偏偏放在心里成了惦念。
這夜的事啊,不需我細說,誰都能猜出幾分光景。大概就是云月相合,巫山的云雨遮著人間的明月。我是河堤的楊柳,他是動人的微風。
夜里他纏著我給他唱曲,他說他連母親的搖籃曲都未曾聽過。我想起母親曾給我和姐姐唱的那首,輕輕為他哼唱:
「月明風靜兮,萬籟俱寂。
搖籃輕徊兮,樹影相依。
吾兒安睡兮,愿夢無虞,
有母為歌兮,有父抗敵。
吾兒安睡兮,愿夢無虞。 」
我沒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哼得并不好,但是他還在我生澀的歌聲中睡去了。
我伸手撫了撫他的臉,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這夜我沒有睡,背對著他,任由他把我抱得緊而更緊。
于是我把這世上的神佛都求了一遍,只為能把他留在我的身邊。
可是正如相逢沒有預兆,離別也毫無痕跡。他還是在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我的生活。
這一夜的情分,我卻足足記了一生。真正少女心動的那一刻,我生了諸多貪念,我懇求一個人海里重逢的機會。
年輕而忠貞的三娘隨著她一夜就愛上的無名情郎去漂泊了,添香樓多了一個叫劍穗的妓女。
這是我給自己取的花名,老鴇說很別致,想必會大紅大紫。可我存的心思,只是為了能跟他流浪,系在他的劍上,沾鮮血,染風霜,一年又一年。
我鋒芒初露,老鴇又怎麼會放過折磨我的機會。可是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那沒有名字的劍客,除了他別人都是侮辱。
生澀和抗拒令客人覺得我是個華而不實的貨物。
胡媽媽很生氣,親自動手打了我。
別的姐妹或嘲笑或懦弱,只有盈盈趁著鴇母休息時給我偷偷送了吃的。又好好勸導了一番。
我從心里感激她。可是我不知為何如此麻木,只說了一句:
「以后你離我遠著吧,我是個不中用的,會連累你。」
她與我有些情分,來幫我是很好理解的。可是我與玉娘并未說過話,只是見過幾次面,她竟為我向鴇母求了請。
我的房門不再被緊鎖。
她還托人送了一壺酒進來。原來人在最愁時,真的會渴望這種辛辣滋味。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在家的時候,女子是不配喝的。
須臾間,我把這一壺飲得干干凈凈。
我眼中的一切都變得匆忙,我的魂靈和天地攪在一起快速旋轉。暈得痛苦,可偏偏快樂,我連自己都不記得了,這是一種極致的自由。
醉了的劍穗可真是個稱職的妓女,她踉蹌著步伐扭動著腰肢走向了一處紅塵,烈酒突然在她的體內發燙,于是她逢人就喚情郎,滿屋子的豺狼,都是她的獵物。她醉中還不忘囈語:「情郎啊,快給我金山。」
人間的百花在這刻都開在她單薄的羅衫。
那晚的紅塵又是男人競相用銀錢攀得。
我太醉了,沒空聽具體的數目。
可是在我心里,我只值二百兩。
以后的日子,是一個初綻頭角的雛妓劍穗與老成嫵媚的頭牌玉娘平分這滿樓的春色。
我清醒時,清冷對人,只念著我的漂泊客。只有飲著旁人捧來的美酒時才愿看他們一眼。我靠著醉酒的情態給老鴇賺了好些錢,她看我的表情突然沒那麼高高在上。
每次她親切喚我好女兒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出聲。她應該笑意盈盈地喚我好搖錢樹才對啊。我是她哪門子的女兒啊?
總之啊,劍穗姑娘的名聲響了,江淮的權貴我見了大半。我有了臉面,脾氣也開始大起來。我不想接客,就說奴家身體不適,恐饒貴客雅興。
老鴇為了留住客人,沒辦法逼著不情愿的我自砸招牌,就讓玉娘出來打圓場。我若有了興致,就高聲要一壺美酒,又強裝出一副風情萬種。
清醒而情愿的我,只給過我虛無縹緲的一夜春情。
達官貴人的酒局上,他們爭相地灌著我酒,醉了的我也從來沒讓他們失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