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宮風月》第14章

「你是誰,在這里做什麼?」

隨著她手肘展落,我也看到了那份名單,鮮紅的「殺」字醒目,最高處懸著的,便是穆野南部首領的圖騰標識。

南部落的首領,為了和我的管家做這樣的交易,只帶了極少的親侍,在距離郴州最近的草原扎營。

卻不想,正因如此,貪功的他便喪了命。

可能當初,她是真的想要放過我。

我雖年幼,卻羞于啟齒「俘虜」二字,便故意別過臉,一言不發。

她抿著唇角,笑得譏誚,而后笑聲愈發開懷:「小孩兒還挺倔。」

那女子長眉一展,繞著我走過一圈:「你身上的服飾,像是荊國人。」

她抬手,滴血的劍尖指著帳外:「倘若你能憑借自己的本事,從穆野走回去,我便不殺你。」

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帛很舊,像是穿了很久,背上背著一張很大的弓,與她纖瘦的身材很不搭調。

但她舉重若輕,撂下那句,緊了緊背上的弓,便上馬離開。

或許在她那樣的人看來,離開這個草原,很是輕巧容易。

可是,我始終不是她。

我走了很久,鞋履被磨破,腳心被利草割過,行止艱難。

最后,還是在日出之時,被南部落的人追上,那些人叫囂著要抓我回去給首領抵命。

他們像是戲弄一只無法反抗的羊羔,圍而不攻,看我倉皇無路可逃,哈哈大笑。

終于,為首的蠻子膩了這樣的游戲,取下長鞭,在我背上、胳膊上狠狠抽過一道又一道。

我餓了很久,眼前昏花一片,力竭栽倒之時,模糊的視線里,我看到獵獵玄衣的女子,從遠處拍馬而來。

穆野的草原在我的眼底,一點點褪去原本的顏色,遠處那一點光暈卻驟然灼灼如華,不可逼視。

她利落彎弓,須臾間,手里的箭矢劃破空際,直直穿過那蠻子的喉嚨。

他揚起的鞭子甚至還來不及落下,溫熱的血便撲濺在我的臉上,腥且咸。

我從未見過這樣干脆利落的殺人招式,那些人的命在她的手里如草芥一般,奇怪的,我卻一點兒也生不出討厭之心。

那些方才還不可一世的草原人惶急中甚至自馬背上跌下,棄馬而逃。

她撇了撇嘴,又重新彎弓搭箭……

我以為她是不打算留活口,誰知,那箭從她細白的手指間滑出,輕易穿透長空,擊落穆野部落首領巡視的海東青。

末了,馬背上的她彎起唇角,她向我伸出手:「小孩兒,你不太行。」

我有些無措,卻拒絕不了那少有的溫言好意。

她手指細軟,卻很有力。我借著她的力,上了馬。

那女子似乎想起什麼,疾馳的馬上,她一臉正色地回頭:「殺人自然是不好的,你還小,可不要學壞了。」

我瞥見她細白頸項上的朱砂痣,不由紅了面,只好偏過臉慌亂點頭。

那夜我發了熱,左右尋不到河川,她便撕開袖擺,浸了酒壺的冷酒替我擦額頭。

蒼穹的銀月下,那女子左臂上的月牙青痕分外瘆人,而她卻似乎毫不在意,仿佛撿了個大麻煩,無比嫌棄道:「出了穆野,你我就一拍兩散。」

她不曾問過我的名字,或許是壓根不在乎,以至于那一夜過去,在郴州的酒樓中醒來,我甚至恍惚以為,經歷過的像是一場夢。

可骨子里卻始終記得那張笑靨,她應當不知道,她笑起來有多好看。

四野茫茫,我又該去何處尋她呢?

后來,被太師的人帶去上京,未登基前,我在荊國的皇宮,一度地位尷尬。

我曾私下里命人去尋,她在江湖上倒有些名氣,派去的人回稟,說她是芙蓉山的殺手。

得到她的消息,我幾乎喜極而泣,我想這樣也好,只要能時時得到她的消息,好似這樣活著,也不算是一具完全的行尸走肉。

可惜,那些人連這樣的奢望都不肯留給我。

那日,秘密出京都的沈小王爺傳來消息,芙蓉山屠山,一人不留。

皇太后命人以剿匪的名義平定了芙蓉山。

得知她殞身的消息,我一度崩潰,甚至說不想要做這個皇帝了。

太師見我如此頹唐,罵得響亮:「有這樣可笑的婦人之仁,何時才能坐得上那個位置?」

我只知道,我心底的那個人永永遠遠地消失了。

后來又覺得這樣也好,荊國不屬于她,芙蓉山也留不住那樣自由的魂靈。

倘若如今的我,再看見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樣骯臟的手段,這樣爛透了的朝堂。

太師勸我盡快取信于皇太后,只有登基儀式一過,才可以真正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

那夜,故地重游,母妃的宮中傳來細微的琴聲。

撫琴之人長得很像我記憶里那個人,就連頸上朱砂痣的位置也一般無二。

可就在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便知道,唐姐姐同我記憶里的她完全不同,我愛慕的女子,從不肯這樣低眉婉轉。

后來,唐宛姐姐總說,看著我,總能讓她想起家中的阿弟。

奇怪,唐姐姐的琴聲明明很寧靜,卻讓我無數次回憶起,穆野那個夜晚。

星火與草原融在一處,那樣的笑靨化成穆野晨曦的朝露,甚至是這世上隨處可見的山河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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