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宮風月》第6章

我抬手給他正了正束冠,側耳聽見遮蔽的琉璃瓦上細碎的響動,手指滯在那束冠上。

虞子束似乎察覺到什麼,卻仍就著依偎的姿勢,不肯直起身來。

須臾,一道身影如鬼魅一般迅捷,那人一個縱躍,單足立在雕欄上,左手的細柄彎刃在夜里閃著寒涼的光。

隨著一聲言簡意賅的「受死」,那人劈刃過來。

虞子束似乎并不意外,側肘躲開,與我頃刻間挪了位置,將我緊緊護在身后。

那彎刃鋒薄如紙,夜里揮舞起來,只有柳葉的「沙沙」聲。

幾次交鋒,因為護著我的緣故,少年處處躲避,并不愿直面與刺客交鋒。

在緊要的關頭,他那情真意切的模樣,仿佛我真是他甚為喜愛的妃子。

可我卻知道,白日在芙宮,沈宵看著快要溺死在疼痛折磨里的我,輕飄飄丟下兩句話。

「小皇帝寢宮鸞榻的暗格,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

「虞子束身邊是有暗衛的。」

昨夜我動了殺念,虞子束醒來的第一刻,下意識的動作,便是摸向鸞榻一側。

他對我早有防備,此刻情勢危急,卻不肯命暗衛出手,試探之意太過明顯。

漸漸地,虞子束落了下乘,躲閃之間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我思忖,我有把握在幾招之內制服刺客,但是要不留痕跡保護好虞子束,讓他承情于我,事后還不會多加懷疑,的確太難。

想明白這一點,我干脆在那刺客下一次蓄勢待發之時,扯住他的衣袖。

彎刃已至少年的脖頸,我劈手去擋,生生接了那白刃。

左臂的衣帛割裂,血腥氣頓時濃郁得厲害,我眼前浮現出無數沉郁的點,偏頭吐了一口污血,整個人便昏厥過去。

11

夜里本是強撐,說是賞星,我與虞子束卻因那刺客,連抬眼看天色都沒做到幾回。

仿佛夢里又起了新的浮沉,人也被泡在藥缸里,手掌伸出是滑膩的壁沿,頭頂是焊死了的沉木蓋,只留一個狹口供給呼吸。

身為藥人,我原本不事殺人。

師父將我們從各地帶進芙蓉山,師兄師妹們大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有自愿進來的,因師父賞了一口吃食,為了能頓頓吃飽,便入了芙蓉山的局,后面再想逃,也來不及了。

師父從來不茍言笑,也不屑于欺騙我們。

他說,熬不過去就是死路,事實也的確如此。

有時候,我很羨慕那些撐不下去,便殞身在盛毒藥湯里的人,至少往后的日子不必再受那樣的痛苦磨折。

與我一同進山的阿季師兄總在無人時勸我,要堅持下去。他說,小綰,我們總會有出頭的那一日。

可是最后,究竟有幾個人能從這淬了毒的煉獄里爬出去,誰都不知道。

我們時常與那些毒物們混在一起,喂的毒越多,腦袋也變得鈍了起來,我總是能忘掉一些幾日前才發生過的事。

但卻一直記得一樣,阿季師兄最喜歡甜食,只是后來他日漸蒼白消瘦,眼窩深陷下去,連味覺也失去了。

終于有一天,阿季師兄瘋了。

他撲上來,餓狼似的咬了我的手臂,齒上的毒滲進我的皮膚里,生生烙了一道月牙青痕。

嘗到血的味道,阿師兄這才清醒幾分,撫著我左臂上的傷,眼神絕望而落寞:「小綰,逃走……要逃走。」

他從牙關里逼出來幾個帶血的字眼。

那是阿季師兄最后留給我的話,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穆野與大漠交接的地方開一家茶館,聽來往之人的生平故事。

這個對于常人來水,很輕易便能實現的愿望,于阿季師兄而言,卻始終是奢望。

我不想那麼不明不白地死掉,也不愿意忘了阿季師兄。

如果我能逃出去,便一定要替阿季師兄嘗一嘗,嘗一嘗那荊國上京的茶點,去晟國最大的酒樓喝酒,還要偷師學藝,去阿季師兄所說的地方,替他開一間茶館。

師父在煉藥人之余,最擅長的便是研制機關術。

機關危險重重,芙蓉山里的人離不開,外人也進不來。

那時候,我尋了師父每月月中必離開芙蓉山的日子,逃了。

但事實上,我沒有那樣的神通。

機關兇險,最后,我依舊沒能闖出芙蓉山,更沒辦法實現阿季師兄的愿望。

只是傷痕累累困囿于重重機關中的我,被歸山的師父撞了個正著。

他看見那些被我橫沖直撞、毀壞掉的機關,嘖嘖稱奇。

師父說我做藥人可惜了,他給我尋了一個新去處。

從此,我不必再試藥,只需要跟著一個黑衣人習武。

除了必要的休息飲食外,我所有的時間都在練武上,且只習殺招。

我于武功一事,天賦異稟,不出一年,便能從黑衣人那里接到一些簡單的任務。

師父和黑衣人做了交易,我每殺一人,他便能得到一筆不菲的傭金。

在沒與沈宵相遇之前,我借著替人殺人,走遍了很多地方,也吃了阿季師兄想吃、卻沒能嘗到的許多茶點。

我原本以為我會對操控我們命運的師父恨之入骨,但奇異地,心里又有一絲莫名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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