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白》第9章

人販子住在鄰市,他開著二手摩托車,在只有路燈的夜里,騎了將近三個小時。

一晚上徹夜未眠,該疲累的時間里,他只是睜著眼睛,一直一直在想,如果他死了,程亦芝要怎麼辦。

暴雨天的夜晚,程亦芝下了樓,傘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抱著兜兜,在衛衣帽子里塞了一包煙,她偷她爸的,煙很貴,是張四七從未奢望過的煙。

雨滴落在傘上,發出一聲聲脆響,程亦芝挺直肩頸與脊梁,像是要去赴一場永不回的約。

兜兜趴在她懷里,手機塞在袋子里,十分鐘之前剛打過的電話,是相伴這十來年的最后一通電話。

張四七站在前面小路拐角處的屋檐下,戴著帽子,看不清表情,煙尾咬在嘴里,紅光一閃一閃。

兜兜先跑到張四七面前,沖他叫一聲。

眼神緩慢聚焦,慢慢反應過來,張四七蹲下身子,看著博美的白色毛發粘上濕氣,眼睛又圓又亮。

帽子里的煙被拿出來,大幾百一盒的煙遞到他面前。

「抽這個。」

張四七看一眼她,看一眼手里的煙,笑一聲,接過來,拿一根給她。

她抽煙是他教的,一開始他們只能抽最廉價的煙,現今換了煙,卻依舊是同樣的姿勢靠在一起。

點火的時候,那點光明明滅滅,煙氣散發出來,程亦芝抬眼看著他,他靠墻站著,看對面人家二樓的窗。

窗開著縫,在里面的光就這麼透出來,灑下來。

人間那點光全落在他身上,再沒有以后了。

一根煙抽完,張四七要走了,兜兜拽著他的褲腳,他最后一次拍拍它的頭。

「你看,叫兜兜行不行?」

「行呀。」

「是不是太草率了?」

「就這個,沒關系。」

那時候多大?程亦芝看著落下來的雨想,她八歲,他十歲,他爬進窄窄的骯臟角落里為了一個瓶子,摸著身上的臟污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時間分不清楚,這些日子好像很快又很慢,摸爬滾打最后還是到了這麼大,可是旁人一生的長度要劃好幾個二十年,他的一生要停在一場暴雨里。

「我走了,程亦芝。」站起身之后,他和她說話,湊到她的耳朵邊,低著聲和她說最后一句。

我走了。

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兜兜要向他跑過去,程亦芝拽著狗繩,地上剩兩個煙頭,一個還沒熄滅,是再也亮不起的微弱火星。

程亦芝,我走了。

再也沒有以后了。

夏天的暴雨落下來,壞掉的金麒麟在垃圾桶,老太太在家里看著電視,又暗恨她這麼晚把狗帶出去,電視新聞里一遍遍地報道,微博熱度怎麼也消不散,張四七消失在拐角。

他湊近她的耳朵對她說:「我愛你。」

這是他愛的人,一生也只有這三個字的情話。

自殺的消息上了熱搜,程亦芝躲在房間里一根一根地抽煙。

窗簾露出一個角,太陽光照進來,地板上有道長長光線,程亦芝看著看著,眼睛里充滿七彩的光暈。

熱搜的詞條被人點進去看,被人一句句罵,程亦芝看著那一句句說他心里有病的話,點開了「寫微博」的按鍵,頁面的灰色字體是「分享新鮮事……」

程亦芝看著看著,終于哭出聲來。

張四七死在凌晨三點,一片漆黑的夜,雨下到末尾,「嘩嘩」

聲變成「嘀嗒」聲。

死之前他一言不發,只是低著頭吸煙,煙灰落在地上,積起薄薄一片。

窗外的天黑壓壓一片,黎明的光滑不過云層,這是最后一次看一看天。

他在小學的路口,等過許多次程亦芝,她缺席的時候,他會在心里小聲抱怨,直到觸及真相,又在心里思考當年缺席多少次,抱怨多少回,她又在那些永遠不會停止的下午沉睡多少年。

張四七的人生沒有大的遺憾,在他的認知里,想了爸媽很多年,可是再也沒回到過家鄉,能回家的被拐兒童有多少,被拐賣的兒童又有多少。

他是后者,前者就逐漸不奢求。

張四七知道程亦芝的幸與不幸,一生空空洞洞,唯一的念頭就是保護她,愿她生死有人依。

他不再期待自己叫什麼,有沒有人愛自己,有沒有人能讓他叫一句爸媽。

流浪十來年,遇見的第一個對他釋放無盡善意,與他生死相依的人,就是他的歸宿。

只是,只是,這十九年的人生里還是會有一場遺憾。

雨的末尾終于結束,雨滴滑落屋檐下。

程亦芝喜歡過別的人。

張四七聽著落下來的雨滴聲,最后一根煙燒到尾根。

我陪了她十一年,她喜歡過別的人。

哪怕僅僅是「喜歡過」,都成為他命里再也駁不回的遺憾。

農藥瓶子放在桌上,是百草枯。

他去買藥的時候,老板說是劇毒,殺蟲滅害很厲害,他點著頭付錢,隔壁的門店放著歌,路上人來人往,同齡的少年少女都帶著笑,像是抱著人生所有的希望。

而人間的死法有許多種,但一瓶農藥喝下去,便誰也無法救得起。

地上積著一小攤煙灰,他晚上去老頭的墓前跟他說對不起,保重。日后再也來不了了,若是長出荒草,無人祭拜,也請他不要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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