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白》第2章

張四七很久沒吃過這種東西,他和老頭掙來的錢只供得起基本生活,他也注意不到小姑娘的傷痕,他身上總是很多傷。

小姑娘把糖放在他手里,這是他的生活里除老頭以外第二個人對他釋放善意。

張四七見過一些不好的人,他們作弄他或者作弄老頭,瓶子踢來踢去,掉進水坑或者掉進泥地,但一般見到的人都會離他們遠一點。

他很臟,老頭很臟,他們周圍的空氣或許也很臟。

張四七總是聽到大人告誡小孩——這就是不好好讀書的結果。

這是無可厚非的事,但張四七依舊會難過。

他沒有讀過書,他的三餐要靠拾荒才供得起,可這本不應是他的生活。

程亦芝給了他兩顆糖,他分給老頭一顆,老頭沒要,摸著他的腦袋讓他吃。

后來他經常遇到程亦芝,程亦芝每次過路都會給他些吃的,甚至給他錢。

他不知道她的善意來自哪里,但她總是對他好。

張四七偶爾看到一些瘀痕,相比之下,總覺得她的傷輕得多,可是傷疤存在,張四七就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老頭生活很差,但做人很好。

他告訴張四七要說謝謝,要記得人家,要知恩圖報。每一句話張四七都理解,但沒有地方可以報恩。

老頭只說你記得就好,恩情總是不急于一時還的。

在張四七遇不到程亦芝的日子里,她都會被一個男人接走,男人有一對雙胞胎姑娘,和程亦芝一所學校,男人來接她們放學,偶爾會捎上程亦芝。

程亦芝提到過那是隔壁的鄰居,她爸媽說是個不錯的鄰居。

在她年幼的感知里,還是在妄想著討好爸媽。

她很乖,考好成績,做好學生,認真懂禮,相信爸媽說不錯的人大抵是個好人。她希望不用遭受罵聲,摘掉「掃把星」的標簽,她爸媽好好抱抱她,接她放一次學。

但在程亦芝活著的十八年里,一次都沒有。

家里的博美來到程亦芝家時只有一個月,她爸在投資商那里討來的,不是為了送她,是為了討好投資商,拉上進一層的親密關系。

八歲的程亦芝搞不懂成年人的商場話術,但在她爸隨口說送她之后,這只狗的到來給她匱乏的精神添上一筆,構建出這是我爸媽送我禮物的虛假幻想,終于有地方可以寄托情感。

博美的名字是她和張四七一起取的,她跟張四七培養出默契,在四點放學之后總會見一面,張四七風雨無阻,程亦芝偶爾缺席。

程亦芝抱著狗到張四七面前那會兒,他剛從犄角旮旯里撿出瓶子,衣服上沾染著奇怪東西,他伸出手一下下地扒著,妄圖掩蓋那些很臟的污痕。

她那時心很大,想要向張四七證明她收到了父母的禮物,以此炫耀承受到了父母的愛,但是忘記掉張四七離家五年,連父母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不堪。

可張四七總是帶著淡淡的笑看著她,他從未期待和她相依為命,同病相憐,他接受她的善意,給予她的回報也只有祈求世間所有的好處都奔向她。

在起名字的時候,張四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用一個高大上的名字來昭顯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其實那時的他還不懂「情感寄托」這樣的東西,但他知曉這件事情很重要。

博美不是純種的,脖子下面有一圈顏色深一點的毛,形狀像是一個兜子。

程亦芝和張四七嘀嘀咕咕很久,張四七隨手指著狗的那圈毛,說叫兜兜行不行,程亦芝順著手指看過去,看到博美身上的一圈雜毛,趴在路邊的博美叫了一聲,程亦芝笑起來。

狗的名字很草率被敲定,張四七總覺得背離了程亦芝的初衷。

程亦芝卻絲毫不覺,在她年幼的認知里,她會好好照顧父母送給她的狗,給它起賦予意義的名字,這才是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十二歲,程亦芝在夏日炎炎的午后,成功與小學告別,也告別了她最清白最無謂最勇敢的年少。

路兩邊的樹投下一大片陰涼,從小學到家的那條小路,是程亦芝最后一次以孩童的身份走。

她踩在樹葉透析太陽的光斑上,聽到夏日蟬鳴,聲音晃進耳朵一聲又一聲。

陽光灑在女孩的身上,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泛起金黃顏色,在路的盡頭拐彎處站著的是張四七。

張四七在十四歲那年,終于成為孤家寡人,老頭突然倒下,猝然去世,他缺席了程亦芝許多天的四點約會,又在程亦芝小學畢業那天突然出現。

程亦芝仿佛第一次看到他這樣出現,白色 t 恤洗得干凈,臉也干凈,身后沒有常見的大麻袋,人站在背陽的地方,抬手擋住左邊被太陽曬到的臉。

十四歲的張四七,身姿挺拔,面容硬朗,手里拿著一個小盒子遞給程亦芝。

老頭死在夏季初,張四七整整消失了一個月。

如何辦的葬禮,如何度過的難挨時光,他只字不提,只是在她畢業的時候出現,塞在她手里一個小小的包裝精美的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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