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下.》第18章

此處有山有水,風景如畫。

我們開了家云端閣,賣些筆墨紙硯。偶爾有寫得好的字,畫得好的圖,也拿去閣里賣賣,換點銀錢。

我笑眼望著秦端,問道:「若是我當初跟靖王爺走了,你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啊。這般血虧一波,你怕是余生都得裹在被子里哭著過。」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選的路,自己擔著,與人無尤。」秦端蠻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濟,也就偶爾想想你這負心人,順帶再罵幾句。」

「那,若靖王爺要殺了我呢?或者執意要帶走我尸身呢?」

「你絕對不會有事。但他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秦端聽了這話,方才暖呼呼的神情一掃而光,露出了久違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陰暗狠色。

「他若動了此念,不等他傷你,碧桃就會先一步殺了他。院子內外,包括他帶去的親信里都有我的人。總之,他不會活著走出那道門。」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身懷絕技。她們原是死士暗衛中的佼佼者,從一開始,秦端就把她們放在我身邊保護我。

「之后呢?」

「該殺就殺,該反就反。華太后會死在反賊靖王爺手上,我繼續輔佐傀儡皇帝。以后的事以后再說,起碼十年內我依然權傾天下。」

我抱住秦端,頭靠在他肩上。我不喜歡他這副狠戾模樣,看上去很累很疲憊。

「幸虧一切都順利,幸好,你還活著。」

秦端咧嘴笑了,下巴頂在我頭頂,「嗯,都挺好的。就是日子過得大不如前,沒權沒勢又沒錢。還得仰仗夫人多賣點字,養我這個沒用的男人。」

我朗聲而笑,墊腳親了秦端下巴一口。

「沒用的小端子,還不趕快去把被子全抱出來曬著。曬完了陪我去王屠戶那邊買些肉回來,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聲應了一句,在我額頭落上一吻,比江南隆冬里的陽光還溫柔。

我摟著秦端的胳膊,他挎著菜籃,兩個人慢悠悠走在喧嘩街道上。

我們還有很多個攜手買菜的日子,歲歲年年,暮暮朝朝。

抬頭眺望,天朗,氣清,云卷云舒。

云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

1

皇后說要將扶風賜給我時,我心臟猛然一跳,第一反應是難道自己的心思被人洞悉?

所謂做賊心虛,不過如此。

皇后只不過是想賣華貴妃一個面子,安貴妃這些氣焰囂張,她借機出口惡氣。更重要的是,皇帝不行了,臥床等死,她得為自己謀算,討好討好我。

「聽說扶風是個伶俐丫鬟,伺候安貴妃這麼多年還全須全尾,有點兒厲害。一般人您也看不上,得讓個聰明點兒的伺候。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目,話說得好聽。

誰不知道宮里安華二妃水火不容,我發家于華貴妃宮里,扶風是安貴妃手下第一人,明擺著是把扶風的命送給我。

「奴才謝恩。」

一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謝恩。

平時我嫌棄皇后宮里那只聒噪八哥,此時卻慶幸那小畜生不分場合叫得歡快。

這樣,我極快的心跳聲就會被掩蓋。

「干爹,今兒咋這麼開心啊?有啥好事兒嗎?」

出了皇后宮門,我終是繃不住自己的笑,連小德子都看出來了。

「我開心嗎?」

「開心啊,多少年沒見您這麼笑過。

小德子見我笑,也跟著傻乎乎笑。

「嘴都咧到耳朵根兒啦。」

我斂了笑,冷著張臉盯著小德子,問:「我開心嗎?」

小德子的笑逐漸凝固,緩緩消失。

「不,不開心。」

我還是忍不住,輕笑一下,將皇后的懿旨遞給小德子,轉身大步流星出宮去。

人生第一次發覺,紫禁城的空氣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麼冰冷。

三天后,扶風就會嫁過來。

小德子忙里忙外,做事妥帖,整個秦府張燈結彩,紅幔遮天。

我在府里散步,細細打量。

這里曾為一京城大官的府邸,因貪污被我帶著東廠抄了家。那老東西喜歡養雛兒,鎖春園就是他的歡樂窩。

鎖春園……這名字寓意不好,束縛囚禁之感,扶風會不會不喜歡?

我記得,她說過喜歡梅花。

我回到書房,提筆寫字。

扶風一手顏體極為漂亮,我曾托人讓她抄了本詩詞集。我雖然視若珍寶,但翻了多年,卷邊毛糙必不可免。

我會寫字,得益于我娘。關于我娘,我記憶并不多。

模模糊糊聽她提過,家里曾為商賈大戶,受牽連全家貶為奴籍,流離失散。她本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嬌小姐,卻淪落風塵,遭紈绔玩弄拋棄,不得善終。

我娘對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識字。我雖年幼,學東西卻極快。

可惜,沒等到我識得千字,她便去了。

四歲,我第一次見到人死去,我抱著我娘冰涼的尸體痛哭,老鴇給了我一巴掌,將我扔到一旁,嫌惡地捂住口鼻,讓下人拖走她。

在那之后,我再未哭過。

眼淚阻止不了死亡,留不住我愛的人。

我扔了一屋子廢紙,終于寫出一張滿意的字。

梅苑。

我看著這幅字,以后,扶風就住在這兒。

我抬眼望了窗外一眼,這里竹子多,順帶改個名,就叫竹苑吧。

梅竹為伴,寒冬也不足為懼。

我將兩幅字遞給小德子,讓他趕緊找師傅刻好掛上去。

「扶風那邊兒有何消息傳過來?」

宮里各處都有我的眼線,安貴妃宮里也不例外。

小德子滿臉的喜氣顫了顫,細微,但被我看了出來。

「說。」

小德子被我一嚇,笑不出來了。

「就……興許是賜婚太突然,聽說夫人這幾日胃口不大好,送去的吃食沒動,也不怎麼愛出門溜達。」小德子極力圓場,「夫人是女人,嫁人嘛,難免有些害羞怕見人。」

「知道了,你去吧。」

小德子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傳我話,都不準叫她夫人,就,依舊稱她姑姑。」

我拿起筆,墨點滴在宣紙上,洇開,像是誰的眼淚。

扶風,她會不會哭?

我出門在院子里信步而走,熙熙攘攘的工匠師傅忙著裝點。

我一把拽掉剛掛上去的紅幔,瞬間滿園寂靜,都看著我。

「石柱上留幾朵絹花,其他都撤了。」

滿目的紅,喜慶熱鬧。

太刺眼了,她不會喜歡。

嫁給一個自己討厭的閹人,得到夫人這個稱呼。

太刺耳了,她不會喜歡。

2

扶風嫁給我了,如夢似幻。

「扶風姑姑,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二人獨處是在此種情境下。」

我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笨拙而無措。

我輕輕掀開她額前紅紗,我的新娘,伊人紅妝,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姑娘的眼角泛紅,面色冷漠,偶爾給幾個圍觀變態的眼神。

我余光瞥到托盤,玉勢皮鞭……小德子個混蛋,這下我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紆尊降貴,竟然肯答應皇后的賜婚,娶了奴婢。」

扶風以為掩藏得很好,不悲不喜,實則她的怨恨和嘲諷溢于言表。

她對我向來如此,表面恭敬,實則連個正眼都不肯給我,不知是出于鄙夷還是畏懼。

我扣住她的下顎,逼她看著我。

我想告訴她,如果我不想,皇后算老幾?當今天下誰都逼不了我。我娶你,不是因為任何人,只因為我喜歡你。

只是因為,我傾慕你許多年。

但同她對視那一刻,我輸了。

她害怕我,怨恨我。不見一絲欣喜,視死如歸。

善讀人心讓我爬上高位,也讓失去自欺欺人的幸運。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個奴才,可不敢違抗。」

又來了,我們總是這樣,一個比一個執拗,不肯低頭。

好好的新婚之夜,被我徹底毀了,劍拔弩張。

罷了,我秦端也不是什麼好人,就欺負你怎麼著吧。我把她推上床,打算剝她衣服……我裝得挺狠,看她明明害怕卻死撐的可憐模樣,終究下不去手。

我放棄了,在托盤里找了兩節蠟燭。

她更怕了,拔出簪子,要死要活。

難道她以為……?我,我真不是個變態。

啊,小德子你去死吧你。

我把蠟燭塞給扶風,她怕我怕魔怔了,不做點什麼她不會消停,說不定能把自己嚇瘋。

先跪一晚冷靜下吧。

我躺在床上,她跪在那里,離我那麼近,鬼才睡得著。

她曾讓我跪過整晚,此番她跪了,我們兩不相欠。

后半夜,她腦袋一點一點地,我知道她貪睡,為此沒少挨安貴妃罰。我的腦子讓我別管她,身體卻格外不聽使喚。

我悄悄下地,吹滅蠟燭,點了她的睡穴,將她抱上床。女孩子的身子骨真軟,我輕手輕腳將她放到床上,明知她不會醒,卻連呼吸都不敢重一點兒。

我坐在床邊望著她,手想撫上她的臉頰,想了想,還是收了回來,只替她掖了掖被角。

我從未奢望過,此生還能有機會名正言順接近扶風,而此時,由皇后賜婚,她就躺在我面前。

以我如今的權勢,只要我想,天下間任何人我都能得到。

可唯獨扶風不行,唯獨她不行。

只因,我愛她許多年。

愛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3

天微亮,我囑咐候在門口的碧桃含巧別打擾她。

碧桃含巧都是我收養的孤兒,經過訓練后,成為我最手下鋒利的刀。

這樣的刀,我還有許多。

他們幫我除去了不少明面上動不了的阻礙,比如安貴妃未出世的孩子,比如想跟我爭權的官吏,再比如想對扶風下手的老太監,以及玩弄拋棄過我娘的畜生爹。

我錙銖必較,睚眥必報。

以血虧欠我者,必定以血償之。

這些事我不希望扶風知道,但她或多或少,聽聞過些許。

那時候我殺一儆百,特意選了離安貴妃宮殿最遠的浣衣局,沒料到扶風還是碰上了。

我該怎麼解釋?

不可否認,我是個劊子手,但我絕不會傷害你。

誰跟我說這話,我肯定不會信,所以,扶風也不會。

我知道她怕我,看到我就如炸毛的貓。既然如此,我便少在她眼前晃。

可是,我還是想多看看她,克制不住地,想看看她。

宮中政務繁忙,鉤心斗角,我常年有一頓沒一頓,她嫁過來了,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晨昏兩頓飯。

我娘是南方人,愛吃魚,我也喜歡。卑賤時吃不起,后來能吃了,我頓頓都少不了。不過扶風在吃魚上笨得很,為免她想起來難堪,我便讓廚房撤了這道菜。

其實,她若是喜歡吃魚,我可以幫她挑去刺。

夜里扶風來找我說歸寧之事,著了海棠色裙衫。

「你穿這件裙子,很漂亮。」

她沒說話,跑掉了。

我又說錯什麼了嗎?

早年間華貴妃經常夸我會說話來著,難不成太多年沒哄人,退化了?

第二天她來伺候我穿衣,看得出她已經適應了嫁給我的事實。

扶風很厲害的,在安貴妃手下都能討生活,適應督公府是遲早的事。但我不希望她把自己活得辛苦,她這輩子都不需要再給人當為奴為婢。

我希望,她可以把這里當自己的家;把我,當她的親人。

柳家之行后,我才知她活得比我想象中還不容易。她是扶搖而上的扶云,不是弱柳扶風的嬌嬌女。她頂著別人的名字,承受著她不該承受的苦難。

失去母親的心痛,我比誰都懂,從今以后,我會陪著她,保護她,至少她還有我。我愿意成為她唯一的親人,即使她不愛我。

她號啕大哭。哭了好,哭過,就不會再痛。

扶云被人劫走,我派出錦衣衛東廠死士三股勢力去找。

知道她是被靖王爺劫走時,我先是放下心,而后揪心。

放心的是,我知道靖王爺喜歡她,不至于傷害她,總比被我仇家劫走強。

揪心的是,靖王爺喜歡她,多年前我就聽說過他想納她為妾室。

靖王爺,風流俊美。和他比,我一個殘缺之人說不自卑,那是假話。

可我的扶云,該像梅花一樣傲雪而立,天地間誰都不能困住她。

遠走高飛的機會,我給她。

我好些年沒這般喝酒,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是夢,就總有醒來的一天。

恍惚間我看到扶云的身影,怎麼可能?我定睛一看,她當真回來了。

她什麼都知道了,笑著逼問我,坐到我懷里。我怕她摔著,連忙抱住,腦子懵懵的。

肯定,絕對,是因為酒。

再也不喝酒了,害人玩意兒。

她送給我白玉扣,我再也忍不住,吻上她的唇。

如果是夢,我寧愿永遠不要醒。

扶云紅著臉把玉勢塞給我時,我才意識到,她居然是要動真格的。

我……我退縮了。現在這樣就足夠了,我同她不能有子嗣,又何苦去污她清白。

她一句「夫君」,堵住了我所有的話。

要的是她,疼得直哭的還是她。我心疼不已,勸她算了,她咬了我一口,不依不饒,非讓我做,質問我人都殺過,還怕這點血不成?

不是……這是一碼子事兒嗎?此血非彼血。

她笑,問我以前是不是和華貴妃老皇帝有一腿。我又氣又好笑,她真是什麼都敢說,胡鬧間倒是無意得了趣兒,同她折騰了一宿。

后來她累得睡著了,我撐著頭看著她,直到天亮上朝。

我的扶云,虛張聲勢,又㞞又憨,怎麼能這麼可愛呢?

4

老皇帝駕崩,我扶持傀儡小兒,飛魚換蟒服。

此后兩年是段好時光,因為有扶云。也是段壞時光,因為有她這個牽掛,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畏懼。

從前我活一天享一天富貴,做些有利于民的事,也不怕得罪人,死就死了,并不瞻前顧后。

可現在,扶云日夜為我擔心,她雖不常說,但我知道。

孟婉想見她,是個機會,我順水推舟,之后兩年按計劃給靖王爺那邊寫信,將計就計,無論我是生是死,先給扶云留條退路。

黑云壓城城欲摧,王朝內憂外患。靠著鐵血手腕,我自信能繼續當我的權宦,旁人輕易動不了我。

可是,我望著縮在我懷里的扶云,她睡著了還皺著眉,恐怕又在做噩夢。

罷了,遲早的事,與其等待將來,不如趁大勢在握時全身而退。

我安排好一切,準備宮變。

「干爹,你真的要走嗎?你廝殺許多年,潑天富貴,全都拱手讓給靖王爺?」

小德子問我。

「舊的人離場,新的人才有機會上位。以后,就是你施展拳腳的時代了。」

小德子惶恐跪下。

「兒子從來沒有這份心!若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我笑了,彎腰拍拍小德子肩膀,「你很幸運,不像我,得殺了自己的師父往上爬。這些你,我知道你盡心了。無論如何,替我做好最后一件事,從此,世上再無秦端。我的一切,未來都將屬于你。」

小德子久久不敢抬頭。

高處不勝寒,周圍都是危機。

到了那天,我與靖王爺此生最后一次見面。

我肩背中了兩箭,狼狽不堪。

「你肖想太多不該屬于你的東西,早該死了。」

靖王爺一身盔甲,光風霽月,他眼里,恨意中摻雜著鄙夷不屑。

我捂著傷口,笑了,「成王敗寇,多說無益。我以卑賤之軀走到今天這地步,不算輸。」

「活的贏,死的輸。」

他笑得猖獗,搭弓,射出最后一支箭。

我借力落下懸崖,死士早已在下方備好藤網。

我常年練武,雖比不得專業殺手,但身手不錯,只是刻意不讓人察覺,早年間我還親自刺殺過官員。

還好,一切順利,我又見到了扶云。見她一身血污,我一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差點落下幾滴淚,還好我忍住了。

她選擇了假死藥,真是個傻姑娘。

幸好,我還活著。若我當真離開,她這般重情,我就算留了退路,她不見得會獨活。

小城平靜安詳,我遣散了死士們。碧桃含巧不肯走,扶云給了她們一人包了一大摞銀票當嫁妝,說她們太漂亮了,得趕緊去嫁人,不要留下勾引我。

我笑了,我的心早就被燭光下那個姑娘占據,半分容不得旁人。

冬日溫暖,我攜她買了菜,在街道上散步。

若是沒有賜婚,若是那次扶云跟著靖王爺私奔了,我會是哪幅模樣?我低頭望了望身旁的姑娘,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

反正,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無論什麼模樣,總歸勝不過當下這般。

人間于我,曾是地獄。因她,化為天堂。

我只想與她在這人間天堂里,緩緩而行,直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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