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盡歡》第16章

「這種事情還是讓陸珩自己決定吧,我作為朋友,沒有置喙的權利。」

唐雪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墩在桌面上,抬眼看著我,厲聲道:「朋友?你也真好意思說得出口!當初你跟陸珩就不清不楚的,我好不容易才想辦法把你們分開,現在又攪和到了一起!江嬈,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身邊應該也不缺人吧,為什麼還要吊著陸珩不放呢?」

「媽。」

陸珩猛地開口,神情嚴厲:「這是我和江嬈之間的事,你不要插手。」

「陸珩,你就這麼心甘情愿地被這個女人玩弄在鼓掌中?她到底有什麼好?好到我把你送出國八年,你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找她?」

陸珩抿了抿唇,他的表情在那一刻看上去冷硬如鐵:「這不需要你操心。如今陸氏已經重新回到了我們手上,你想要的東西,我都幫你拿到了。如果你還想像過去那樣生活,就不要試圖操控我。」

大概陸珩從沒說過這麼重的話,唐雪的眼神驚怒交加。

我在旁邊看了半天的戲,終于好整以暇地開口:「唐女士,我當然知道,你為了分開我和陸珩,做了多大的努力。當初一手塑造了陸氏的危機,強行把陸珩送出國,結果玩脫了,陸嚴廷差點兒把你趕出家門,可惜還是沒能改變大廈將傾的頹勢。」

「后來陸珩回國,才把陸氏從死局里撈了出來。」

我說著,從包里摸出煙盒,取了支煙出來:「是啊,我是吊著陸珩,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卻連個名分都不愿意給他,甚至讓他住在我那兒,連家都回不去。

可如果不是這樣,他哪里有機會幫你拿到我的方案和報價,差點兒讓你與朝和達成合作呢?」

陸珩的臉色驟然慘白。

我笑了笑,把煙咬在嘴里:「你有這麼孝順的兒子,還動這麼大火干什麼?」

說話間,旁邊的服務生已經走過來,俯身輕聲道:「女士,我們這里不能吸煙。」

我擺擺手,站起來,拎著包往柜臺走:「我知道,我出去抽。結賬吧。」

剛出餐廳大門,身后陸珩已經追了上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嗓音惶恐地喊了一聲:「江嬈。」

我回過身去。

陸珩還是這樣好看,連光與影的流動交疊,在他身上都呈現出某種不染塵俗的氣質。我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清澈眼底倒映出的我——神情平靜,唇邊甚至有一點笑意。

「我從來沒有出賣過你。」他說,「你的方案和報價,不是我泄露出去的。」

「我知道,你是陸珩,不會做這樣卑劣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眼見著他黯淡的眼睛里有星光亮起,忽然覺得給人希望又親手打碎,是一件過分殘忍的事情。

「但我累了,陸珩,我們結束吧。」

從十七歲到現在,我從未見過陸珩這樣失態。他扣著我手腕的那只手,用力到指尖發白,嗓音也是澀然的:「不。」

「不能結束,江嬈,你答應過我,不會再離開。」

我沉默片刻,輕聲道:「那你就當我不守信用,是個惡人,陸珩,讓過去結束吧。」

說著,我一點一點地、用力地從他手中抽出我的手。陸珩直直地站在那里,望著我,似乎生機在這一瞬間從他身上盡數流逝,只留下一具空殼。

但,總會過去的。

正如許多年前的我。

「你喜歡上別人了嗎?」他問我,「江嬈,你不再喜歡我了嗎?」

「不……我喜歡過你,但如今計較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陸珩,太久了,就讓過去停在過去,我們總要跟著時間往前走,不要再回頭了。」

說完這句話,我不再看他,轉身走了。

14

家里空蕩蕩的,其實陸珩住進來這麼久,沒有添置太多東西,離開時也一件都沒帶走。

我坐在沙發上時,賀言打來了電話。

「江嬈,還有一星期我們就要開學了,我的暑期實習也要結束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實習證明的章我已經蓋過了,你明天去我辦公室拿。」

電話那邊安靜了片刻,賀言的聲音再響起時,帶著一絲輕微的緊張:「等我開學后,我們還可以經常見面嗎?」

「當然。」

賀言非常擅長得寸進尺:「我現在就想見你。」

「那你就過來吧。」我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我喝了酒,不能開車去接你,你自己打車。」

「不用了。」

賀言的音調微微地上揚:「我已經到樓下了。」

縱使沒有見面,我也能想象出他在電話那邊微微翹起的唇角,和少年飛揚的神情。兩分鐘后門鈴被按響,我走過去,剛開了門就被緊緊地抱住。

少年身體的曲線緊貼過來,連同他灼熱的體溫,和從室外帶進來的溫暖又濕潤的風。

賀言抱了我好一會兒才松開,又過去按亮頂燈的開關,明亮的光芒頓時從天花板流淌下來,驅逐了滿室昏暗。

桌上放著我沒喝完的威士忌兌蘇打水,賀言瞅了一眼,沖我晃晃手里的東西:「姐姐怎麼一個人喝酒?我帶了點兒吃的來陪你。

于是這天晚上,我和賀言在客廳席地而坐,喝到半醉間,看完了一部電影,《情書》。

看到最后,畫面暗下來,賀言湊過來吻我,聲音里帶著三分醉意:「姐姐,好喜歡你。」

「我知道。」

「我總是怕你不知道,我有多離不開你。」

他抱住我,手指繞著我散落后背的長發:「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就看過這個片子,從那之后我就知道,如果喜歡,就要立刻說出來,不然可能會成為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

賀言溫熱的指尖停在我后背突出的蝴蝶骨,漸漸地變得灼熱。

我閉上眼睛,輕聲地問他:「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我只是在表明我的心意。」

接下來小男孩沒有再說話,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的心意。

第二天他離開前,特意跟我要了一個承諾:「姐姐,今年的生日你要單獨和我過。」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我的生日。

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一個多有意義的日子,但賀言顯然很在意。去年夏末,我在公司開會到很晚,回家后看到本該在學校的他拎著蛋糕等在我家門口,冰袋幾乎完全化掉。

聽到動靜,他仰頭看過來,神情不見半分委屈,只是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又長舒了一口氣:「還來得及——姐姐,生日快樂。」

那天之后,我就給了賀言鑰匙,干脆讓他搬過來住。

我原本答應了賀言,只是沒料到生日當天,我還在公司時,嚴景軒就來了。

他拎著一瓶奶油酒,踩著辦公室厚厚的、柔軟的毯子走進來,泰然自若地站在我面前,問我:「下班一起吃個飯?」

我動作一頓,抬起頭:「今天不行,你找別人吧。

他站在那里,瞇著眼睛,露出溫和又無辜的笑:「據我所知,你和陸家那個初戀已經斷了吧,怎麼今天還有安排嗎?」

「我的安排就是我的事情了。」我面無表情地說,「嚴景軒,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女伴,大可不必繼續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這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嚴景軒撐著桌面,俯下身來,直直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江嬈,你在吃醋嗎?」

「……說這種話有什麼意思,當初就說好,我和你沒有關系,沒必要對彼此負責。」

我想避開他的眼神,可卻被嚴景軒捏住下巴,強迫我抬起眼睛來與他對視。

「江嬈,看著我。」

嚴景軒是強勢的、不容拒絕又極富侵略性的,我向來知道這一點;但大部分時候,他都會擺出一副懶洋洋的無害姿態,令我放松警惕,錯覺自己可以掌控他。

但也僅僅只是錯覺而已。

他只是告訴我,他可以為了我收心。可當他又當著我的面帶走了一個搭訕的女孩,我的心神已經亂了。

在嚴景軒面前,我永遠也無法掌握主動權。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讓自己在他鋒凜的眼神注視下保持冷靜:「我看了你的信。」

「嗯,然后呢?」

從他身上傳來一股好聞的、冷冽的香氣,大概是什麼小眾牌子的香水——實際上,從我第一次見到嚴景軒起,他身上就有這樣的味道,很快地便成為我識別他的一種標志。

后面的話我還沒來得及說,門口忽然又傳來動靜。

我抬眼看去,是賀言。

15

小男孩站在門口,目光沉沉地望過來。光影交錯間,落在他眼底恰好是最暗的一處,于是將他身上平日乖巧天真的偽裝都剝落下來。

那個瞬間,他看起來像個凌厲的、完全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

嚴景軒不以為意,他甚至都沒回頭看賀言一眼,只是緊緊地盯著我,像是在等一個答案。

我嚴厲地低聲道:「起來。」

「好吧。」

他聳聳肩,站直身子,也就是這幾秒鐘,賀言已經走了過來,與嚴景軒并肩站在我辦公桌前。

兩個人幾乎一般高,只是比起嚴景軒,他的體態更偏向少年。

「江嬈,我已經把工作的收尾部分處理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賀言全當沒看到嚴景軒,「我訂好了餐廳,現在過去正好。」

嚴景軒站在他旁邊,忽然笑起來:「訂餐廳,用的是江嬈發給你的實習工資嗎?」

賀言抬著下巴,倨傲地望向他:「這就不勞你操心了。」

「其實我一直好奇,為什麼江嬈連陸家那位都不肯全信,卻從來沒懷疑過你。」

嚴景軒慢悠悠地說:「難不成是你平時演出來那副天真愚蠢的模樣實在太逼真,以至于她深信這就是真正的你;甚至覺得賀家的小少爺就是個普通的窮困大學生,而掌握著朝和 11% 股份的那位神秘股東,竟然需要進我們公司完成自己的暑期實習?」

我看著整個人僵在原地的賀言,輕聲地問:「是嗎?」

他張了張嘴,有些艱澀地發出聲音:「江嬈,我可以解釋……」

「解釋什麼?解釋你故意向那位唐雪女士傳遞情報,又用自己股東的身份為江嬈背書,以便以后在她面前邀功?還是你當初為了報復你那始亂終棄的親爹,所以故意賭氣和她在一起的事實?」

「夠了。」

我站起身,神情淡淡地看著賀言:「你訂的餐廳,還是取消吧。

「江——」

「還有你。」我又轉向嚴景軒,「你失態了,情緒失控會讓別人發現你的破綻,這是你教我的。」

我離開辦公室,坐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果然在那里發現了賀言的車。這是我當初送他的,只是因為大多時間他都和我黏在一起,極少自己開車,我也就沒怎麼見過這輛車了。

此刻我走過去,打開后備箱,果然看到一大束新鮮的百合、塞滿后備箱的氣球,還有被簇擁在花束當中的、一枚璀璨的戒指。

單憑賀言的實習工資,和他之前表現出來的家境,絕對買不起這樣的戒指。

戒指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小的音響,我拿起來,按下播放鍵,里面就傳出了賀言的聲音,是他連唱了三遍的生日歌。

我站在那,微微地低頭,安靜地聽完了這三遍,然后把音響放回去,一切恢復如初,驅車離開。

到樓下,才發現嚴景軒的車就停在門口。

我原本想繞著走,可路過那輛車旁,車門忽然開了,嚴景軒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拽進車內。

車燈昏暗,窗外的天色也漸漸地暗沉下來,嚴景軒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氣飄過來,繚繞在我鼻息間,一點一點地烘托出曖昧又危險的氛圍。

寂靜中,到底是他先開了口:「江嬈,其實你并不是沒有猜疑過他,只是你寧可裝作不知道,是不是?」

我沒說話。

他自嘲地笑了笑,語氣難得有幾分挫敗:「我等了這麼久,竟然輸給了一個剛成年不久的小孩。」

「你錯了。」

我淡淡地說:「嚴景軒,你不是在等,你是在布局,你在等我走進你的圈套,直到我再也離不開你。

甚至你在信里寫給我的東西,也是在騙我——你不是希望我不會再向人低頭,而是希望我只會向你低頭。你說的沒錯,我們是同類,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向你俯首稱臣。永遠都不。」

說完這句話,我推開車門出去,走出去幾步,鬼使神差地回過頭。

車窗被放下一半,露出車里嚴景軒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靜和漠然中,又多了幾分冰冷的肅殺。

這就是嚴景軒,他亦是永遠不會服軟和懇求。

我笑了笑,沖他揮揮手,向他之前對我那樣,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句:「再見。」

16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生日的第二天,就是我媽的生日。

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后,我把她的墓碑也遷到了這里。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起床后才發現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大概是下了一整夜,溫度也驟然降了下來。

然而等我走出家門,才發現賀言就站在門口。

天冷,他抱著胳膊蹲在地毯上,聽到動靜就抬起頭來,沖我道:「姐姐,你的氣消了一點兒嗎?」

他本來就白,這樣更是冷得臉和嘴唇都沒什麼血色。我的手在門把手上攥緊,淡淡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天亮之前。」他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出門,所以想早點兒過來。」

「既然來了,怎麼不進屋?」

他可憐兮兮道:「我怕你還在生我的氣。」

明明知道他在演戲裝可憐,我還是心軟了,轉身進去,隨手從衣柜里找了件他之前穿的衛衣,丟過去:「穿上。」

賀言動作迅速地套好衛衣,從地上站起來,眼巴巴地望著我:「江嬈,你要去哪兒?」

我沒有回答,但他還是很自覺地跟了上來。

一路開車到了郊區的陵園,我在門外的花店買了一大束百合,沿著臺階慢慢地往上走,把花放在了我媽墓碑前。

賀言一直在我身后安靜地撐著傘,不發一言。

「其實百合不是我最喜歡的花,是我媽生前喜歡的。」我輕聲地說,「只是那時候我買不起,所以只能在每年她過生日的時候去花店附近轉轉,看能不能找到店員丟出來的開過了的百合。」

賀言小聲地說:「以后每年,我都可以陪你帶一束百合,過來給阿姨過生日。」

雨絲在天地間細細密密地飄,因為太輕,被風吹進了傘下面,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凝成水珠。這種濕潤讓他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又無辜,也令我本來堅硬的心臟裂開了一條縫隙,露出柔軟的內里。

坐進車里,我一邊開車,一邊對賀言道:「說吧。」

「姐姐,我的確在朝和有 11% 的股權,是我爺爺生前留給我的,之前決定和你的公司合作,也是我提的意見。但我沒有把方案和報價出賣給唐雪,從來沒有,是……我爸。他從我電腦上盜了方案和數據,拿給然簡那邊。」

我有點兒意外:「目的呢?」

「賀家的關系很亂,我爺爺有好幾個兒子,我爸并不受他喜歡,但他很疼我。我還沒出生的時候,我爸就在外面有人了,還有個只比我小半歲的私生子。因為不滿他這種行為,我出生后,爺爺就找了律師,把本該給我爸的朝和股份轉到了我名下。」

「因為這件事,我爸不喜歡我,一心想從我手中搶回朝和的股份。

他拉起衛衣帽子:「江嬈,我承認,一開始答應和你在一起,我其實是想故意氣他的。但我很早就喜歡上你了,是真心實意的喜歡,從我第一次跟你表白開始。」

我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踩下剎車,轉頭看著賀言,他靠在椅背上,乖巧地坐著,從毛茸茸的碎發間探出一雙鹿一般明澈的眼睛。

我很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心頭的悸動,是真實又鮮活的,沒有蒙上記憶的霧氣,或者帶著小心的試探。

在他面前,我永遠是掌握著主動權的那一個。

「江嬈?」

賀言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來,我回過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手機扔給他:「我之前買了你喜歡的樂隊的演出門票,明天一起去看?」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雀躍地應聲:「好!」

我不知道未來如何,不知道我對賀言的喜歡究竟會持續多久,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永恒的愛,更不知道他會不會先一步厭倦了我。

但這又有什麼關系。

至少這一刻,我心頭的歡愉是真實地存在的。

綠燈亮起,車子破開雨霧,向前方駛去,后視鏡被雨幕模糊,不見來時路,就像我漸漸地遙遠了的過去。

(完)

 

 

來自鹽選專欄《白日焰火:暗夜人生里的微光愛情》

作者:巧克力阿華甜

來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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